月亮大得像牛車軲轆,紅得像個快燒化的石磨,向中天浮去。

齊景芳把手探進襯衣袋,窸窸窣窣地掏了一陣,掏出那封信,交給謝平。“你也看看。除了老瘸和我自己,得再有個人知道確有過這麼封信……”

“我來替你保存這封信……”

“你別再摻進來。”齊景芳去奪信,手被謝平摁住了。他覺得她手冰涼,身子在微微地戰栗著。“冷?”他問。她搖搖頭。他脫下外衣,讓她裹上。她卻把臉埋在衣服上那股濃烈的男人氣息裏,靜靜地哭了。她說:“謝平……貨棧要砸了鍋,我怎麼對得起那十幾家老小……”

“哪會!”謝平安慰道。

“我真累了……十幾年……我再撐不住了……”她咬住謝平的肩頭,抑製住一陣陣越發難以抑製的嗚咽。

這時有人彎著腰向這邊找來,還在輕輕地叫著“景芳妹子……景芳……”他們聽出是渭貞嫂。齊景芳應了聲,想上前去迎。沒待起身,後腰上一陣劇疼,她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你咋了?”謝平去扶她。渭貞也同時聞聲趟著齊膝蓋深的草,撲了過來。

“我沒事。你咋了?”齊景芳靠著謝平有力的依托,咬著牙,忍住疼,站了起來,忙問。

“咱們的車……”話還沒出口,渭貞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滴落下來。

“車咋了?”齊景芳驚問。

“也不知道李裕跟秦嘉在場部聽說了啥,他倆把我們的車扣下了。景芳妹子,你們的秦嘉不能這麼做……我們借了錢,總要還的,把我們的車扣去了,再做不成生意,我們拿什麼還這債?一萬多啊!”

“誰說車被扣了?”齊景芳的腰也不疼了,隻感到身上一陣陣虛冷。

“開車的玉柱回來了。他說,李裕夫妻倆看場部下那新精神,估摸咱這貨棧以後沒多大油水可賺,怕我們再還不起債,就把車扣下了……”

“秦嘉不是做這種事的人。”謝平說道。

齊景芳對渭貞說:“你替我看著宏宏,我這就回場部找他們。叫玉柱跟我一路去,我要開不回那車,我就死在她秦嘉門口!秦嘉……好你個狼心狗肺出爾反爾的秦嘉……”

“你冷靜些。”謝平說道,“還是我去找秦嘉。也不用玉柱去,我自己就能把車開回來……”

“我自己去。我要找秦嘉,我要再好好地叫她一聲,我的秦嘉姐……”齊景芳咬牙切齒地嚷道。

“你的腰咋經得起一百多公裏顛?”

“顛折了顛死了才好呢!省得再去看這不值得再看的世界了……”齊景芳一點都控製不住自己了,兩頰泛著潮紅,眼窩裏辣辣地閃著幹熱的光。

“齊景芳!你自己在啟龍鎮咋跟我說的?”謝平惱火了,真想給她一個巴掌,叫她清醒清醒。

齊景芳低下頭去,依偎在渭貞嫂的懷裏抽泣去了。

“隻許你在渭貞嫂麵前這樣嚷嚷!聽到沒有!如果你真心為那十幾個嫂子大嬸們著想,你得咬碎了牙根往自己肚裏咽。你再哼哼、再抽抽我瞧瞧!站直了!沒出息的窩囊廢!”他一把把齊景芳從渭貞懷裏拽了出來。他這麼凶狠,連渭貞都害怕了。渭貞伸手要去勸阻,一抬頭,卻看見謝平那瞪大的眼睛角落裏同樣掛著兩顆恁大恁圓的淚珠……

謝平整去了三天。到秦嘉家,是早起。從葦湖裏吹來的微風,加重了這一片低窪地裏的霧氣,使李裕家大院那團團一周的板皮圍牆,看起來益發顯得灰暗凝重。院後身那些響葉楊默默地在霧裏直挺著連成一片,像塊板築的高牆。他扒開板皮院牆的縫隙,看到那輛草綠色的卡車,車頭上還蒙著一大塊苫布。謝平沒驚動大門口那四隻狼狗,悄悄蹬住後院牆板,翻將進去,摸到車上,掏出玉柱給的車鑰匙,開開電門,試試車。見一切完好,他便在點著支煙後,這才突然開亮前車大燈,摁響喇叭,他這是故意的。車,他今天是肯定要開它走的,但他要看看秦嘉的態度。他不能相信,他當年的“中隊副”,自己一直當大姐看待的秦嘉,會把自己的錢看得比那十幾個女人的身家性命還緊要,他不願意相信真是秦嘉讓人扣的這輛車。如果秦嘉真是這態度,今兒個,他要開起車,撞倒了她李家大院的板皮圍牆,教訓教訓她……跟料想的一樣,先跑出來的是秦嘉。她抬起胳膊躲過那刺眼的光柱,跳上駕駛室踏板,扒住車門,很緊張地透過車窗玻璃朝裏張望了一下。謝平在暗處,瞪住她,看她能說啥。那年,在火車上,他們幾個中隊幹部安排了大家睡下(女生睡在座位上,男生鑽到座位底下地板上),已經累得話都說不響了(從早嚷到晚,時時得帶頭唱歌)。中隊委們在車門外的空地上倒下,這已經是第四個夜晚。車過尾埡,早進入新疆境內。一天來,車窗外淨是一望無際的焦青、黑褐、赤紅的大戈壁,沒半點人影。聽到列車疾駛中不斷發出的“空空”聲,秦嘉突然坐起,問大夥:“列寧會不會感到寂寞?”她的問題,把大家吸引住了,都把愣怔的目光從車外掉轉回來。大家爭了半天,結論是:列寧任何時候也不會感到寂寞。大家問她:你怎麼想的。這問題是你提出來的,你自己的答案是什麼?她沒回答,隻說了句:“也許吧……”現在,十四年過去了,謝平今天要重新來問問她,你這麼對待那十幾個女人,會讓列寧感到寂寞,感到傷心嗎?……總有半分多鍾時間,秦嘉緊著朝駕駛樓裏瞅。她看不清裏邊黑咕隆咚坐的到底是誰,後來看清了,她驚喜地連連砸著車窗。但叫謝平奇怪的是,她卻對謝平叫了聲:“你咋才來?”好像她早盼著駱駝圈子方麵該來個人把這輛車弄回去似的。她沒再顧得上說別的,慌慌地跳下車,去用力推開院後一個不為常人注目的大木門,指著門外漸漸灰白起來的曠野,連連跺著腳叫道:“快走。快從這門裏走……”謝平愣怔住了,她這是幹啥?在唱哪一出“失空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