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差點給忘了,秦嘉還讓我捎封信給你。”謝平坐直了說道。

“是嗎?”她忙接過信撕開封口。

謝平摁著打火機,給她照亮。一會兒工夫,信紙從她手裏輕輕飄落下來。“啥事?”他問。“你自己看吧。”她別轉身去。他看見她又在默默地流淚了。他重新摁著打火機.遲疑地拿起信紙。信上說了兩件事:一、謝平的黨籍,總場已答應交給駱駝圈子分場自行處理。處理結果,報總場備個案就行。這是一個很大的“讓步”,也是總場給自己找的一個極巧妙的台階。總場已將此意圖通知老爺子。秦嘉讓齊景芳督促謝平去找找老爺子,還要她監督謝平,不要卷進目前的風潮裏,惹惱了老爺子,黨籍問題就再難以解決了。二、她請齊景芳,在謝平最後離開羊馬河前,認真再考慮一下,到底讓她的宏宏以後姓謝還是姓淡。“你為什麼不麵對自己心靈的現實?為什麼不把陰錯陽差了這些年的生活端正過來?你為什麼還要讓它錯下去?你要是個誠實的女子,就把我對你的這個責備,親口告訴謝平。”

打火機裏的氣體燃盡了。修長的火舌迅速收縮,然後,便毫無聲息地熄滅了。謝平攥著溫熱的機體,信紙飄落在腿根上。

“景芳……”謝平叫道。

“別說了……我以後,帶著宏宏……上口裏去看你。”

“你聽著……”謝平一把摟過她,叫道。但齊景芳死力掙脫,喘息道:“你還不明白?我現在更不能跟你好了。你的黨籍問題交到駱駝圈子分場,我們更不能得罪老爺子和淡見三……你幹嗎還要在我身上付第二次代價呢?我能給你的,今天晚上……都給你了……你走吧……你應該無牽無掛地出去走一走……‘中隊長’……”

謝平鬆開了她的手,嗓門嘶啞起來:“今天晚上……這就是你……你就隻想這麼跟我……”

“謝平……你……”她一下急出了眼淚,捂住他的嘴,再不許他往下說。她不要聽那樣的氣話、傷心話……

他推開她的手,起身走去,一腳把身邊的鐮刀踢飛。

拖拉機開過來,到高包那邊的一塊苜蓿地裏拉草。月亮歪了西,拖拉機又遠去。他聽見齊景芳蹣跚著向這邊走來,給他送大衣。他不想理她,但還是過去扶住了她。走這幾步,她額上又出許多虛汗,便依在他懷裏咻咻地喘……

龐大的山體在深藍的天際越發黝暗、凝重,月亮的沉落,使天穹上原本就不多的幾顆星星也隱到漫天的黑暗裏。山腳下,布滿荒草、片石、沙礫、溝壑的寬廣的緩坡,開始被一層漸漸灰白起來的薄霧所籠罩。現在,所有很遠的都似乎變近了;而原先很近的,卻又在飄忽中隱退到捉摸不定的地方去了。他用大衣裹起她,對她說:“睡吧。”她說:“你也睡會兒吧。”他說:“拖拉機在地裏拉草,鬧不好會碾著我們。我給你看著……”“那我們回去吧……”“你走得動嗎?”她不做聲。她不想走,她不想離開他,不想離開這靜無一人的荒野,不想離開這所剩無幾的夜晚。他總是要離開駱駝圈子的,至於到明天……到明天,她又得裝著十分正經的樣子,隻能遠遠地看看他。還會有這樣的夜晚嗎?如果明天老爺子果真批給了他失去了十四年的黨籍,說不定他明天就會走了……她蜷縮起身子,深深地鑽進大衣裏,深深地依在他懷裏。而後,她就睡著了。他就那麼坐著,像一隻守夜的頭鴨,像一頭遊弋累了的公狼。他聽著拖拉機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終於支撐不住,讓她枕住自己的肩窩,自己也倒下來睡了。他對自己說:不睡。隻合一會兒眼。一會會兒……一會會兒……

一個多小時後,她被迫近的拖拉機驚醒。夢魘裏,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天空被什麼照亮,地麵在某種震動中抖顫,一股越來越強烈的隆隆聲直撲草垛而來。她不得不向草窩深處退縮,她摸著了謝平的臉。她不敢動了,她知道他累了,她不忍心去驚醒他,她以為一切都會過去的。她甚至勉強直起酸疼的腰脊,把謝平向一側翻落去的腦袋抱到自己懷裏。出於一個女人做妻子和做母親的本能,她還彎下半跪起的身子,去護住他。但就在這一刻,好像有個怪物把觸角插進了草垛下邊的泥土裏,猛勁兒往起一拱。那些草便都像得著靈氣,活了似的,紛紛跳起來,向兩旁散落。到這時,她才看清,迫近眼前的,是那輛拉草的拖拉機。她隻來得及拚出全身的力氣,把謝平朝一邊推去,再要跳起來救自己,她已經跳不起來了。她沒有了一點力氣。她跌回到草窩裏。她不願沉落到那無盡止的黑淵裏去,想叫一聲:“謝平,救救我……救救我……”也沒叫成。她先被拖車猛地從散草中撞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兩滾。本能的力量使她爬起來,張揚著手,向謝平滾落的方向撲去時,拖拉機又一次撞翻了她,並從她身上碾了過去……在她第二次倒下的一瞬間,她看見麵前很紅很紅地一亮,滿天下像被火燒著了似的,她覺得自己被那一陣灼人的熱浪托起,隻來得及想:“我真的就要這麼給碾死了?謝平,救救我……”

哦,太陽……

藍色的太陽……

芬芳的太陽……

齊景芳被抬到衛生室,體檢床的白床單很快被她的血染透。不知所措的淡見三無法使自己鎮靜下來。他幾乎把所有的藥瓶都從白漆的藥櫃裏翻了出來,也找不到一樣是適用的。分場裏沒有輸血設備,沒有化驗設備,他不知道她的血型。他那樣地跟她親熱過,卻不知道她的血型。這些天,他一直怨恨她。這時,他才開始怨恨自己。現在她毫無血色地躺在那兒。她需要幫助,需要救援,每一分鍾,每一秒鍾對於她都是剩下的最後一個世紀……但自己卻束手無策地隻能呆站起,看著那無可挽回的生命從她往下滴落的鮮血裏淌走……而叫他更不能忍受的是:當她像一隻野兔被人從草窩裏碾出來時,機車上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竟跟謝平臥在一起……

她死了……

她被埋在駱駝圈子的“飛機場”上。她的用白皮木板豎起的墓碑,正對著那條殘破不堪的“跑道”。落葬以後,謝平是最後一個離開墓地的。沒人來勸他,勸也沒用,他悔恨不已……不,僅僅說用悔恨二字,是無法說盡當他看見人們從拖拉機下抬出齊景芳那一刹那間的自責和內疚的……他撲過去抱起她,她的血流了他一身。她一直還在喃喃道:“謝平,救救我……”而自己就這麼報答了她……

現在,他隻想到了宏宏。他決定不管誰會作出什麼反應,他都要把宏宏帶在自己身邊。他走進衛生室,看見淡見三在翻齊景芳的行李,臉色鐵青。

“你翻什麼?”他問淡見三。

“不關你鳥事!”淡見三恨恨地衝了他一句。謝平理解老淡對他的這種恨。他想避開他的恨。他覺得自己無法向老淡解釋清那一夜在他和小得子之間所發生的一切。他不祈求原諒,也不祈求誰的理解……

“你……是在找那封信?”他問。

“在你那兒?她交給了你?”淡見三馬上直起腰,敏感地問道,隨手把一件剛從齊景芳旅行包裏翻出來的薄花呢兩用衫朝地上一撂。

謝平彎腰去拾衣服。淡見三一腳踩在衣服上,眼睛血紅血紅地斜乜著,啐道:“你這個偽君子。臭不要臉的‘上海鴨子’!你說,那一夜工夫,你都跟她幹了些啥?你說!”

謝平一把推開他,拾起衣服。淡見三索性拎起旅行袋朝謝平頭上砸來,吼道:“偽君子!”

這時,窗外頭,吵吵嚷嚷圍過來許多人,大部分是分場裏的新生員和他們的家屬,為首的是二貴媳婦。昨天夜間,總場來了回電,要老爺子把撅裏喬押送場部,並且把繼後又帶頭鬧事的二貴也先扣起來。不知誰給老瘸透了這個信兒,他便在禁閉室大叫:“找淡見三那個臭相好的,她要還是她爹媽生的,讓她出來說句良心話!那封信,她不會燒,找她要信去。二貴媳婦,你要不想當活寡婦,找那小婊子要信去!”

他們來了……

他們覺得齊景芳在臨死之前,一定會把信交給一個人,或者是淡見三,或者就是謝平。徐到裏看見恁些人把淡見三的衛生室團團圍了起來,怕出更大的事,忙去報告了老爺子。老爺子便派人把情緒激昂的眾人擋在十來米開外,不讓走近衛生室。“文革”後一直奉命分解保管的幾支步槍,也都起了出來,重新安上了撞針。

老爺子一進衛生室門,問他們兩個:“那封惹事的信,到底燒了沒有?要在,究竟在你們誰手上?”他盯了淡見三一眼。他故意不去正眼看謝平,垂下眼瞼,讓目光從謝平胸襟上第二顆扣子前滑了過去。從齊景芳出事的第二天,老爺子便隻想著讓謝平盡快離開駱駝圈子。前一段,得知謝平主動跟桂榮斷了之後,他甚至想到過再去做做他工作,留住他。無論怎樣,他對他的能幹、肯幹和能吃大苦,是極賞識的。謝平在駱駝圈子畢竟是盡心盡力地幹了十四年,這一點,老爺子是非常明白的。這樣的幹家,也不是哪兒都能找得到的……但現在,他不想見他。僅兩天的工夫,桂榮便瘦成了個衣架子,連走路都晃晃悠悠起來。得知那晚出事,跟齊景芳在一起的,是謝平,桂榮木呆了。老頭不知怎麼去勸桂榮。他真恨,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切偏偏接二連三要發生在他的駱駝圈子裏……他真希望這裏的人都走,全走空了才好!隻留一塊安靜的地皮在他腳下。他隻圖這一點……隻需要這一點……他為讓謝平趕快走,他甚至“壓服”了堅決不同意給謝平恢複黨籍的淡見三,以分場黨委的名義通過了給謝平撤銷處分的決定。他說:“讓他走。看在他這十四年的份兒上,把他帶來的還給他,讓他走。人已經死了,你再報複他,再留下恁些恨給子孫?幹嗎呢?這些年都還沒恨夠?這麼些年他跟我們都處得不錯嘛……把他帶來的還給他……讓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