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平是覺察到老爺子對他突起的這種冷漠、輕蔑,以及這冷漠輕蔑裏的憐憫、通達,這憐憫、通達中的怨恨、困惑……那天,他抱著流血不止的齊景芳,坐在大車裏,跟淡見三他們一起,把她急送到福海縣人民醫院。齊景芳當時還能說話,從手術台上下來,還沒死。上午,分場裏的人都趕去了。於書田開著車跑了兩趟,那些轉業戰士和新生員都是經曆過這種場麵的,都懂得這時需要血源。在他們中間沒人因為齊景芳跟謝平睡了一覺,就小瞧她。況且現在,救命更要緊。連桂耀都去找了劉延軍,要他給人民醫院院長遞個話,用最好的藥救齊景芳。但大家對謝平多少都有些冷淡,有些尷尬,這一點,連齊景芳都感覺到了。在病床前,誰也不跟謝平說話。當病房裏隻剩下謝平時,她說:“我要死了……又給你惹下這個麻煩……”

他說:“別瞎說了。”

她歇了一會兒,又說:“你後悔了嗎?”

他木直地坐著,看著窗外。

“真的不後悔?”她極為艱難地移動細長纖弱的手指,想去摸摸謝平。但她的胳膊上插著輸液管,動不了,也沒那力氣動。謝平便把手按在她手上,反問:“我幹嗎要後悔?”

她慢慢轉過頭去,哭了。後來,她把信交給了他。如果場裏真的要以“造謠生事”為名處罰老瘸的話,她要謝平把信公布給大家夥兒。

這時,他對老爺子說:“信在我這達。”

老爺子說:“給我瞧瞧。”

謝平說:“分場長,放了老瘸和二貴。這事不怪他倆……”

老爺子說:“先把信給了我。”

謝平說:“分場長……”

老爺子說:“我是聽你的,還是聽場裏的?”

謝平說:“分場長,眼麵前這檔事,責任到底在誰那兒,你心裏最明白。你聽一回你自己的吧……哪怕就一回……”

老爺子說:“謝平,甭再扯別的啦。場裏知道你又回來了,已經來過兩回電報,查問你在這件事上的態度。他們要我在這件事平息前,沒看清你的態度前,先別放你走,更不能撤銷了過去對你的處分。雖然他們也明白,那處分對於你是不公正的。三台子還有人來追問你那五車木料的事。你到了是想趕快走呢,還是脫了鞋襪,往這爛泥坑裏插?”

謝平說:“分場長,齊景芳覺得自己做了件對不起老瘸的事。她死了,我們……我們還是替她平了這塊心病……讓她正正大大地在所有人跟前都抬起頭死去……”

“你是不想離開桑那高地,還是怎麼的?”

“隨便。”

“隨便?什麼叫隨便?”

“你就再開除我一回黨籍吧。”謝平說道。他說得那麼平靜,卻用盡了這十四年積攢的全部力氣……

謝平很快睡著了。他已經沒有什麼可抱憾,也沒有什麼可期待的了。什麼都沒有,反而又無所謂了。當他從老爺子麵前走過,開開衛生室的門,拿著那封信,走下木台階,向二貴媳婦他們走去時,他料到現在這一刻的結局:老爺子立馬讓人把他關進了幹溝邊他曾經住過的那間小土屋裏。他已經不在乎這些了,不管將來怎麼樣,他今天得對得住桑那高地。

半夜過後,一陣開鎖的稀裏嘩啷聲,驚醒了他。於書田和渭貞進得門來。

“快走,車在飛機場那頭等著。”渭貞嫂說。

“上哪兒?”謝平愣怔著帶著睡意迷蒙地問。

“走吧……”於書田低聲催道。

“你們哪來這門上的鑰匙?”謝平還盤腿坐在床上發問。他知道,關起他來後,這門上的鑰匙是老爺子親自收起的。

他倆互相看了一眼,答道:“這你就別問了。”

“老瘸、二貴的事沒了結,我往哪兒跑?跑哪兒,老爺子不得去‘請’回我?”

“你咋恁傻?分場長要還想‘請’回你來,這鑰匙能自己跑到我倆手上嗎?”於書田不能把話挑得再明了,隻得這麼暗示道。

“是他讓你們來放我的?他不好意思在眾人麵前放我,就來這一手?”謝平追問道。

“你就別打破沙鍋問到底了!”渭貞嫂急急地替他收拾東西。

“老瘸和二貴呢?”

“押場部了……”

“還是押走了?”謝平驚道。

“這也得說句公道話。分場長他也是沒法辦……他確實跟場裏說過,老瘸是誤抓,他作為分場的領導願意承擔這誤抓的責任,他說趁早放了比將就錯下去好。但場裏不答應,說,即便是誤抓,現在也不能承認。哪怕等半年再給這老家夥‘平反’呢,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承認是誤抓。半年以後形勢會有什麼變化,上邊還讓分場搞這樣的承包不,都還很難說……”

“原來是這樣……”他喃喃。

“你還是趁早走吧,場裏確實一直有電報在探問你的動靜。三台子林場也有材料來,老爺子一直替你承擔著呢。”於書田再度催他。

“就是要走……我也得把景芳的兒子帶走。”

“孩子在門外呢……”

“我還要到福海去一趟,找劉延軍,把那輛車的事辦妥了……”謝平忽然想起來,又說道。“車辦妥了,是桂榮親自去找的小劉。”“桂榮?”謝平一怔。這時候聽到這個親切的名字,他愧疚地一顫。他想問,桂榮是怎麼來幫忙的,但又不好意思多問,書田和渭貞嫂這會兒也沒心思跟他多扯。他隻得從光禿禿的鋪板上拾起大衣披上,跟書田和渭貞走到門外。皎潔的月光水瀉般把遠山近野清洗得一片幽藍潔靜,土屋沒房簷,月光直接灑到泥牆上,格外明亮,也清清楚楚地顯出摻和在牆泥裏的那些礱糠和鍘細的麥草。他張眼去找宏宏,卻見在山牆把角的黑影地裏,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他本能地往後縮去。渭貞卻衝那兩人低低叫了聲:“宏宏。”那高的便摟住了那矮的(肯定就是宏宏了),替他整理了裹得那麼嚴實的圍巾,幫他翻起大衣領,戴上小手套。四五月間,桑那高地深夜裏的寒氣,依然跟薄冰似的,謝平打了個冷戰。這時他已看出,那位給宏宏整理衣物的,竟是桂榮。他的心震動了。她……跟宏宏在一起?他當然還不知道,這些天,自從齊景芳出事,渭貞嫂他們跟去縣人民醫院以後,桂榮就把宏宏領家去了。

但謝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這會兒又會親自把孩子送到他跟前,更沒想到自己還能見上她一眼。昨天,桂耀到“禁閉室”來看他,他問起過桂榮。桂耀隻說了句:“她好著呢。”便岔開了話題。他沒請桂耀帶話給她。他知道,再說什麼,她也是不會信他的了。但無論如何,桂榮是他在那個漫長的歲月裏,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想愛一個女子後,所愛過的第一個人。雖然現在回過頭去看,他對桂榮的愛,更實在的是老師和哥哥的愛,是一種純自然的接近。但這種愛在那歲月裏給他的溫暖、遐想,所起的那種淨化生活的作用,是那樣的巨大和無與倫比,以至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這一點:她確是他第一個愛人。如果說,現在他終於不得不走了,要離開桑那高地了,十五年來,他沒有欠過任何人的什麼“賬”,沒對不住過任何人,那麼,他在桂榮跟前,是欠了“賬”的,他是深深地對不住她。他知道,她真心地愛過他,絕不止是把他當老師當哥哥……

桂榮蹲著,替宏宏右邊袖管上戴上塊黑紗,又把孩子摟到懷裏,親了親,看著他一步一回頭地往謝平跟前走去了,才扶著牆慢慢站起來。她從於書田手裏接過開這小土屋門的鑰匙,又把一個大牛皮紙信袋交給於書田,一轉身,便走了。沒有跟謝平說一句話,沒有看謝平一眼。她仿佛要告訴在場所有的人,她隻是來送宏宏的。她低著頭,走得很快。從小土屋,到老爺子家所在的小高包,中間有一片不小的開闊地。月光在這片開闊地裏那麼清晰地勾勒出她纖小的身影。她走得很急,好像在躲開一場噩夢,一場災難,又好像決心要闖到一片陌生的叢林裏去,尋找新路……謝平總以為她會在走完這片開闊地前停一停的,會回過頭來再看他一眼。他要跟她說……說什麼呢……他等待她停下,等待她回頭……但她卻沒有。在最後走完那月光地,踏進小高包陰影前的一刹那,她渾身戰栗過一下,放慢過腳步,似乎很冷的樣子,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謝平以為她這時會轉過身來的,但她終於沒轉過身來,急匆匆在那黑的深處消失了……

於書田把那信袋交給謝平。謝平急急地抽出信瓤,有兩頁紙,一頁是駱駝圈子分場關於撤銷謝平同誌原處分的決定,一頁是開署給他的正式黨員關係介紹信:都蓋著鮮紅鮮紅的印章,像太陽。謝平慌慌地再度把手伸進信袋去掏。他覺得裏邊應該還有一頁……哪怕半頁,是桂榮寫給他的幾句話,臨別的話。但沒有,掏遍了信袋,沒有。

他知道他該走了。於是,他就走了。

1986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