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8節
1984年,如果對芭蕾能像對體育那樣投資,那麼我們有可能產生芭蕾界的李寧和郎平。
我在1987年寫過一篇《芭蕾和經濟》,發在《經濟日報》上。報紙找不到了,寫什麼也不記得了。記得這篇文字的,大約世界上隻有一個人:白淑湘。她在八屆五次政協會上,不止一次地和我講起那800年前的《芭蕾和經濟》。
認識白淑湘,或者說我認識她而她不認識我,是在1963年。那年我在上海戲劇學院上學。中央芭蕾舞團到上海演出《天鵝湖》,我從報上看到消息,就產生了一個最簡單最明晰的想法:這就去看!第二天同學們大驚:你怎麼會有芭蕾票?我就越發想提高他們的驚訝指數——“我認識團長”。第二天我裹挾同學們一起去排隊買票,看第二場的《天鵝湖》。關於“團長”一說,連我自己也忘了——或者說同學們其實當時就沒信。然後再買票,再看。從此在我的心目中,白天鵝就是白淑湘,白淑湘就是天鵝。本來也都姓白。
但是,後來,60年代中期,我的白天鵝白淑湘遇到了劫難,再也變不成公主了。芭蕾從來是把真善美升華在舞台上,從來不展示罪行來刺激觀眾的感官。我知道白淑湘如何被壓迫在黑暗中,但既是寫芭蕾,我還是用芭蕾手法把這一頁“大跳”過去。
我們的芭蕾舞演員,在坎坎坷坷的路上,斷斷續續地用足尖編織著中國的芭蕾史。80年代我又看到《天鵝湖》。不記得我怎麼會跑進後台的。我看到了白淑湘。她不在台上在台下了,隻能當芭蕾舞團團長了。是的,“隻能”!
在我看來,當團長的人永遠會有,演好白天鵝的人,把白天鵝黑天鵝演得驚心動魄的人,我一直記得的,是白淑湘。白天鵝從壓迫下解放了出來,但是沒有變成奧傑塔而是變成了團長。一種莫名的失落和痛苦和無可奈何地向我襲來。世上很多事情,原是無可彌補的。
1984年,唐敏獲得了大阪國際芭蕾舞比賽的第二名,如果對芭蕾能像對體育那樣投資,那麼我們更有可能產生芭蕾界的李寧和郎平。
再後來,“兩會”期間招待一場《天鵝湖》。我自然要和我的偶像坐在一起。幕間休息的時候,有教授向我身邊的白淑湘問詢《天鵝湖》的劇情。白淑湘不無困惑地看著我:教授也不知道《天鵝湖》?我相信教授在他的學科裏是出類拔萃的。不過我想《天鵝湖》這樣的經典,應該是全人類的常識,不過我對戲曲和很多學科很多領域也沒有常識。有黑暗壓迫白天大的年代,就有缺乏常識的一撥又一撥。
白淑湘說話的聲音輕輕的楚楚的。我想如果白天鵝能講話,一定就是這個聲音。
看完芭蕾上了大轎車,81歲的我國舞界鼻祖戴愛蓮對我說:“我的演出結束了。”剛才《天鵝湖》第三幕開始前,戴愛蓮情不自禁地走上台請大家不要照相不要亮閃光燈。我看到她為這次“演出”特意抹上口紅。真正的藝術家,在任何一個細節上都是一絲不苟的,每一個瞬間都是全情投入的。
我不由看看右邊那個戴愛蓮啊,左邊白淑湘(這是套用了一句我喜歡的歌詞:“東邊那個美人啊西邊黃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