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9節(1 / 1)

第一章 第19節

1988年,第一次收到錢鍾書先生的信。

80年代初,我輩還從來不曾想到自己也可以坐出租加的。常常下了公共汽車要走很長的路,再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再走長長的胡同。如果街上有一個人,一邊走路,一邊隻顧低頭讀他手邊的大書,走多久讀多久,這個人一定是夢溪。夢溪走路必讀的書,定是錢鍾書先生的書,或者是《談藝錄》,或者是《管錐編》。

完全是因為夢溪的緣故,錢先生好像老是生活在我們家裏,我對先生有一份不會有二的敬愛。大約是1988年,夢溪要辦《中國文化》,第一次給錢先生寫了封信。沒想到很快收到錢先生的回信,誠懇、幽默、有趣,一如讀《圍城》。難以想像的是,信裏竟然寫給夢溪和我“文章知己,患難親人”8個字,我立刻感應到,錢先生什麼都知道。

夢溪沒有回信,因為不敢讓先生再複信給我們,隻是到了又有什麼事的時候,才給先生寄去一信。先生幾乎是一天不耽擱地寫來回信,每逢新年,我們總要寄一張賀卡,也照例會收到錢先生和楊生生的卡。我們的卡,常常很卡通很童話,或者就是我剪貼一些可愛的大蘋果什麼的。錢先生顯然很喜歡,常在卡上寫一些有趣的話、我直感地覺得,錢先生最不被世人所知的,是他的一份天真。一次,我買到一個醜娃娃賀卡,身上印的幾塊補丁,像用手補上去的一樣,錢先生收到後,來信誇獎我的女紅,以為是我手工補上去的。又說他的卡很一般,不能和海龍王鬥寶。

錢先生在我和夢溪的心裏保留得這樣完美,以至於我們都不敢去看望他。有一次,大概是《中國文化》出來了,想讓錢先生早一點看到,我和夢溪拿著雜誌到了他家那幢樓前。我說,我有一種到了麥加的感覺。這句話如今寫下來,可能一些很年輕的人會嘲笑我,說隻應該崇拜自己。我很惶惑,很弱小,很落伍,我知道我常常覺得這個人那個人很了不起,誇張地講,我寫過多少人我的自我就失去過多少回。錢先生是我真正崇拜的人,我就有了麥加感。

我們走上二樓,輕輕叩門,心裏希望可別是錢先生或楊先生開門。當然事先商量過的,如果是他們開門,我們也是交了就走,不說明我們是誰。還好,是一位婦女。我們把《中國文化》交了就跑,好像小孩子偷偷按人家門鈐,看有人出來轉身就逃。

有一天,我心裏突然好難受,我對夢溪說,我覺得錢先生想我們了,我們應該去看錢先生。我至今不明白我怎麼會有這種難受的感覺。第二天上午照例下樓取報。信筒裏,竟放著一封錢先生的信。不是回信,是一封先生自己寫來的信,昨天寫的。我讀完信坐在椅子裏,坐了好久。夢溪從外麵回來,我說,你看,錢先生信,昨天我感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