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31節(1 / 1)

第三章 第31節

樓裏樓外,風風火火,各家都在各顯神通,準備接待電話工。1989年夏,還是不敢相信家裏能安上電話。

1989年夏,聽樓裏的人說,使館區所屬的電話局要換程控。原來這個局的電話號碼就讓給這一趟街的居民。不用鑽天打洞找頭頭走路子,電話就能飛入尋常百姓家。於是紛紛登記,多交預收金,樂不可支。但還是不敢相信,電話這麼容易就能裝上?

電話工來了,正騎在電線杆上架電線呢。高高的電線杆下,集合著住在塔樓裏的頭等電話爰好者。拔直了脖子,繃緊著身子,仰望那高不可攀、不可企及的電話工,沒有人說話。生怕意外的嘈雜驚擾了超凡入聖的操作。

電線杆上的一個人把電話線奮力一拋,拋上了四層樓的地方。電話愛好者們雀躍起來。真不容易!大家說。這是唯一可以說應該說的共同語言,表情也一律,像交流電。似乎隻是為電話工拋擲技藝而高興,為讚揚電話工而讚揚電話工,完全不與自己相關。然而各家冷暖自己知。那個17層的靚女想著隻要床頭裝電話,夜不成眠時就可以與遠在深圳的丈夫說些親親愛愛的話。那個住在18層的孝女想著客廳裏裝上電話,就可以時不時地向離休老父彙報小外孫吃了半隻法式麵包或是大便很乖。都是十萬火急之書,都想第一個裝上。不知為什麼4層的一家先拉上了電話線。是和電話局有特殊關係,還是認識架線工?人們交換著探詢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悟到他們的燒香了。

住一層的老教師昨天把在室外操作的電話上請到家中,沏上清茶,講大課似的講述電話如何重要對電話工如何敬慕。今天步入樓道,迎麵一個小夥子對他說:下午給您裝。老先生一愣,不知說話者為誰,也不知是在與誰說話。定睛細看,似是昨天喝茶的電話工,但神情莊嚴了許多。

老教師趕回家裏與老妻加加減減地算了一筆賬。譬如增加鹹菜的開支,減少雞蛋的供應,提倡多食饅頭,製止麵包之類的高消費,如此兩人一月可省出五十多元。於是老兩口上街用這筆錢買了一條阿詩瑪香煙,準備接待電話工。這當兒,樓裏樓外,風風火火,各家都在各顯神通呢。

隨即有人在樓道裏發布消息:四層那家裝得快,是因為燒了大炷香——送了兩條萬寶路。

老教師的阿詩瑪拿不出手了。誰能為阿詩瑪提神壯膽呢?供在組合櫃最顯眼處的那瓶洋酒人頭馬,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煥發出金紅的生命之光。然而這是老夫老妻的銀婚紀念物。25年前結婚的時候,正打派仗。大家無非送些塑料布或者領袖石膏像。後來不知哪裏去了,大抵隨著那個不可一世的時代殉葬了。陪同殉葬的還有他們夫妻兩人的青春和人生本應該得到的種種樂趣。銀婚這天,很想補償一下,享受一番,瘋狂一次。大學者王國維說得好:一事能狂便少年。朋友們很默契地送來一些他們最瘋狂的想像力也夠不著的東西。譬如一位當上科技實業家的老同學,送來了一瓶洋酒:人頭馬。這是洋人送給這位實業家而他自己舍不得享用的。銀婚之後,銀夫對銀妻曰:這瓶酒要陪伴我們到死了。銀幕不覺黯然,終究丈夫此生也不會享受,不能一狂了。

現在,狠狠心把人頭馬連同阿詩瑪一起送給電話工吧?老夫訥訥,老妻默默。

兩位芳鄰長驅而入。這兩天,本來每個單元如自耕自作的獨家農舍似的高樓,突然打破了小農經濟的格局,如同麵對空襲,生活在一個防空洞裏的人們,再沒有門戶之隔。大家都不關門了。芳鄰們兩雙纖纖玉手各抱著一紙箱的強力啤酒。到一層老先生家,一則喘口玉氣,二則看看老先生準備了什麼上貢的禮品。關心先生的禮品是否夠勁兒,更關心自家的禮品是否高先生一籌。老先生如牧童遙指杏花村似的以童稚可掬之態指著他視為至親至愛的人頭馬。芳鄰一號大為不敬地一扭臀:電話工都是3個人—組,叫3個人怎麼分1瓶酒?人家4層的塞了兩條洋煙,我準備了3箱啤酒。不是這個強力,這是給他們幹活時喝的,增加氣氛。那3箱是進口的蘭妹啤酒,人家送我公公的。借花獻佛,整個兒一大送!

老先生不無感傷地望著人頭馬和阿詩瑪:我家電話裝成裝不成,全看你倆的運氣了。

這天下午電話工走進了老先生家。老夫老妻驚恐地手足無措。電話工說,昨天聽您說得怪難的。4層那家更難,老人有心髒病,一發病就要打電話叫人叫車。我們就先給他家裝了。

老夫老妻的眼神落到安然端坐在組合櫃裏的人頭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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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裝電話的時候,安裝費400元。好像,兩三年後漲到5000元。

1984年4月,山東省牟平縣西關大隊,350戶社員有240多戶裝上了電話。

2008年7月23日,《參考消息》發表德國《明星》周刊文章:1990年每100個中國人裏隻有1人有電話,如今這個數字已經變成64人——而且不包括有手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