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62節
1984年,我睡的車廂裏,還有3位男士。
2008年夏我從我老家壁櫃的皺皺巴巴的亂紙堆裏,一再一再地發現80年代我寫了就丟的文字。當年我那麼揮霍文字,沒有想到那麼些被我隨便揮霍的文字,今天勤勤懇懇地幫我架構起這本書來。這一篇又是字跡不清地勉強辯認的。
那是80年代中吧?
呆板的白雪。光著身子的白楊,一棵、二棵、三、四、五、六棵,火車真慢!我都可以數得過來一路有多少白楊,沒盡沒頭。好像從安徽一直插到北京似的。數到第幾棵就到北京呢?當然也數不過來。還是數數鍾點吧。怎麼度過這7個小時,找阿瑟·黑利,談談大飯店的經營?
隻是現在,才意識到是回北京了。才急切地恨不得鞭打火車快跑。其實我也喜歡坐火車。甚至神往坐火車。往往想,上了火車就好了。就可以不說話,不采訪。就可以睡個痛快了。在天天車輪大戰地采訪之後,我希望我企盼我最需要的和最感到幸福的事,莫過於鑽進火車,關進車廂了。
上了火車,我是下鋪,坐著上鋪的人我好容易挺到了8點左右,顧不得禮儀了。從上鋪搬下被子,就睡。對不起了,上鋪先生請坐對麵的下鋪吧。同車車廂這3傳男性不無驚奇:才8點啊!我想,就是早8點,我也得睡了。
我是在這3位男士的粗嗓門的炮擊中醒來的。天還沒亮,迷迷糊糊中想起有一次在去武漢的車廂裏,鋪開了采訪筆記寫文章。忽聽到似有若無的車上廣播:“北京來的陳祖芳——”有人喊我?糟了!到武漢了?我一上車就坐在我那節車廂裏寫訪日散文,把自己又寫回東京了。我都沒聽清車站播音器裏喊的是不是我。再說,武漢有兩個車站——這個漢陽站和下一個武昌站。我該不該下車呢?
我的這個思想流程在瞬間完成的。等到車站廣播裏又似有若無地飄出了“陳祖芬”的聲音時,我便好像聽到了天堂裏的召喚似的,把鋪了一床的訪日筆記,呼啦一下全塞進行李包。兩隻光腳往布鞋裏一塞。自然鞋扣也不扣了,拉鎖也不拉了。啊呀!茶缸裏還都是水。
我說下就下。我拖著鞋站到月台上後,終於看到有人遠遠向我走來。是來接我的?她告訴我,萬—在漢陽接不到我,她就要坐上出租車跟著火車到武昌“追捕”我。這輛出租車是武漢市大通(DT)汽車公司的。
不到一小時後,我決定改變原定的采訪計劃,先抓住“大通”,采訪大通。
但是我自己又被安慶“抓”了去。他們那兒要開一個窗口經濟的研討會。
於是形成了武漢和安慶的交叉采訪。我在安慶街頭走的時候,我看著兩旁的梧桐樹,一個蒙太奇,就使我似覺置身在武漢的街上。我在武漢,一覺醒來又以為這是安慶。這種時空交叉的錯覺!更不用說在武漢還要擠時間進入訪日的規定情景——完成那篇1萬多字的散文。但願我別搭錯了神經,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立體交叉的高速公路上駛上駛下。我控製不了自己。因為,我的載體是我們這個時代。
這是一個在單位時間裏創造精神財富物質財富激增的時代。當更多的人們把10元當5元花的時候,必定有更多的人把一天當兩天用。
雪,白中泛藍,天,藍裏泛白。火車進入河北省後,白雪溫柔地裹著大地。一眼望去,隻見那白中泛藍和藍裏泛白的接合。這天這地共同享用一輪純白的光亮白陽。白陽下隻有一名年輕的農夫,打著鍬自得地走著,後邊跟著一隻搖頭擺尾的小狗。這天,這地,這太陽,這小狗,隻因有了這農夫全都生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