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81節
家家戶戶每年深秋,用報紙、糨糊把窗縫糊死。在一個閉塞的年代,想像力全閉塞了。80年代初,金山出獄不久,我家來了第一個港客。
我手裏拿著一大塊麵包,腳上套一雙髒兮兮的雨鞋,怯生生地走進了人民大會堂。
那年,1964年10月。我剛從上海來北京,不知道怎麼就得到了一張看《東方紅》大歌舞的票。座位在2僂,怎麼上2樓呢?當然,眼前的樓梯寬寬的。可是那上麵鋪著紅地毯。地毯,我在小說裏見過,在電影裏見過。而現在,就鋪在我前邊的樓梯上。我兩隻髒鞋怎麼踩?真的就往地毯上踩?第一二天我給在上海的爸爸媽媽寫了封信,講《東方紅》,尤其講紅地毯。我寫了密密12張紙,才解心頭之激動。
後來,到1988年,我和夢溪在屋裏鋪上當時流行的大紅化纖地毯,買了四把大紅絨麵的椅子,窗戶和陽台門一律掛上紅絲絨落地窗簾,電視機蓋上紅絲絨的蓋頭,好像隻差掛上大紅燈籠了。要看電視就得“掀起你的蓋頭來”。一位美國教授走進我家,笑:我怎麼覺得好像走進了人大會堂?
或許,經過了一個沒有色彩的年代,心裏湧動著對色彩的追求。或許80年代的鮮豔是對六七十年代的暗淡的補償?六七十年代,我住在東單一個破落的大院裏。長長的咯吱作響的樓上樓下,蜂窩般地住滿人家。每家門前堆放著都一樣的蜂窩煤爐子、煙囪、白菜。幾十戶人家,隻有樓道口一隻水龍頭和兩個蹲坑,男女各一。隻能通過一個人的過道裏,成天咯吱咯吱響著,走過提一壺自來水或是端一隻尿壺的人們、我從腳步聲就能知道是誰走過,甚至從滴水聲都能知道誰家撒尿了——夜晚樓上人家往尿盆裏撒尿,是每晚我頭頂上的立體音響。還有這家那家夫妻的拌嘴、打架。那時候,鬥私批修,無私可言,沒有隱私。
在一個閉塞的年代,想像力全閉塞了。我別無他求地住在環繞立體聲的黑屋裏。隻是偶然想到:家裏牆上能突出一個水龍頭就好了。當然隻是不想而已。自己家裏怎麼可能有水龍頭呢?
其實我那大院裏,住著不少全國聞名的演員。印象很深的是,大約70年代末80年代初,金山出獄了,住進這個大院。他家阿姨是上海人,與我很好。她對我說,以前,在金山家裏,金山誇孫維世聰叫,孫維世誇金山聰明。在一個愚昧的年代,聰叫等於犯罪。我常常看見沒有了孫維世的金山,拄著棍,伶仃地獨行。我看過他主演的《夜半歌聲》,看過他演的《風暴》裏的施洋大律師,那種慷慨激昂鏗鏘雄辯,那張右手一揮正義凜然的電影海報,怎麼能與眼前這個沉默的孤苦人聯係起來?在院子裏,我隻看到他的身影,冉也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
那時,家家戶戶每年深秋,用報紙、糨糊把窗縫糊死。每年開春揭下一條條糊窗縫的報紙。糊報紙和撕報紙,好像是過冬和迎春的亙古不變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