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81節(2 / 2)

春天到底來了。金山出獄不久,我家來了一個港客。他是我在香港的朋友的朋友,本來外不認識。我請他坐在塑料布上。我的床上鋪著塑料布,這是我家最舒適的座位了。他坐下後我才注意到,他的頭上是根長長的鐵絲,上邊晾著很多的毛巾和衣服。家家都是這樣,這是最規範、最常規的晾衣服的辦法。但是這位港客個頭那麼高,衣著那麼文雅,坐在那些毛巾下麵,我第一次覺得這根鐵絲好像有點不對勁。我下意識地舉起右手抓抓頭發。那港客的眼睛分明地隻看我的胳膊肘——衣袖那裏全是補丁,不不,其實是破了無數的小洞,我在紅棉襖罩衣的裏邊貼上一塊藍布,紅襖乍一看全是藍色補丁。我也隻是因為他那麼專注地投來一瞥,才想起那些補丁是不好看的。要不然,在這樣的破屋裏穿著這樣的破衣服,本來倒也自如自在渾然一體。

我的朋友托這位港客帶來大包的切成一片一片的奶油麵包,因為我是個有名的麵包愛好者,可我從來不知道麵包還有切成一片一片的,這麼鬆軟!那時北京的麵包都是整隻的,俺哪見過這世麵。

這位港客很快又從香港過來了。這回他給我送來了施特勞斯的錄音帶。我不明白他怎麼會想到我這個床上拉鐵絲、身上打補丁的人,會喜歡施特勞斯。好長一段日子,我在北京街上走,就好像走在維也納森林裏。我的心一直在施特勞斯的旋律裏跳圓舞曲。整個北京,也像快三那樣地旋轉起來。

1982年我終於有一套兩居室,在永定門外。窗外是一大片破棚戶,窗前是公廁,臭氣繚繞,經久不息。當時能有一套兩居室,是不得了的事,立刻成為新聞。我真覺得幸福無極限!

1988年又搬家,在綠化很好的居民區裏,覺得好驕傲——自己能走在這樣種著綠樹、種著花草的地方。我和夢溪在第一輪一抹紅的布置後,又改成米色化纖地毯,再改成地板革,再改成地板。我們這棟12層的樓裏,各家輪換著來回裝修,電錘聲音此起彼伏,好像軍閥重開戰。我才明白喜新厭舊是人類進步的動力。每過一段占一次裝修市場,總要禁不住說一句:社會是進步了。並沒有很多文化的個體攤販,熟知各種進口材料、進口沒備。鄰居們互相串門,都想裝得更出新,更與眾不同,總是有了餘裕之心和餘裕之錢。

裝修成了很多人的業餘愛好。我家裝修了那間“人民大會堂”。這次是追求舊,用時髦的話叫“新古典主義”。其實,好像打扮,最會打扮的叫人看不出打扮的痕跡。也像寫作,無技巧是最高的技巧。

想起那盼著家裏能伸出一隻水龍頭的日子,現在我們真是走在紅地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