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82節(2 / 2)

“我不想吃什麼。我昨天就沒怎麼吃。一想到要回家了,我就激動,我就不想吃,我不吃都行!明天這個時候我就在銀川了。唉,在家是什麼滋味、什麼心情啊!”

眾旅客終於餓了、累了、困了。“火車會議”休會了。我一覺醒來,天都快黑了。車廂裏亮起了電燈。

兩個旅客走來開始放下我和她上邊的中鋪。

“你們是這兒的?”我小解地問。這一路上,我們的中鋪不是部空著嗎?他們剛才也來參加“火車會議”的,但沒在這兒的中鋪上歇過呀。

“我們的票就是這兒的。陳月芳兩米零五的個子,翻起中鋪可以坐得直一些。所以我們白天一直坐在旁邊的鋪位上。”

啊,是這樣!他們那口東北話是這樣的醇厚、好聽。

列車咣當地運行著。陳月芳翻動著身體,顯然沒有睡著。她著急了吧?像這樣,什麼時候才能到銀川呢?銀川之前還有多少站?

我心裏好笑:不管還有幾站,反正是將近12點到銀川嘛。她想了一下,好像也明白這個道理:“那麼,你說火車會提前到達嗎?”

“火車沒有提前到的。”

“唉!”她那高大的身軀裏,發出一聲粗重的歎息。

“你不能老是不吃不喝的。”上火車以來,她連口水也沒喝過啊!難道人能像駱駝似的把食物儲存在體內?

“嘿,你不知道回家是什麼心情!”

“你還是先去洗洗臉吧。”

這回她才“聽話”地站起來去洗漱了。一會兒她就回來了。大手裏拿著像小手指頭那麼一點的牙膏、牙刷,頭上頂著一方小小的兒童手絹,上麵印著一個洋娃娃。

“你就用這洗臉?”

“嗯。噯,你吃塊巧克力。噯,你快看沙漠!”她衝我喊著。

我向窗外看去,沙漠,沙漠!一望無際而又一覽無餘的烏蘭布和沙漠!我們的尚待開發的大西北啊!

列車收音機裏播起了一個學唱歌的相聲。這個歌唱幾句,那個歌唱幾句。不管相聲裏唱哪支歌,陳月芳都跟著唱:“我們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噯,誰不說咱家鄉好……”她唱著這支歌的時候,兩隻大手還拍著,天真可掬呢!她唱得並不優美,愈見其毫不扭捏作態,愈見其本色,愈見其純真了。

“你愛吃紅薯嗎?”她突然問我。

“愛吃。”

“在家裏媽老給我做紅薯稀飯吃。可好吃了!你吃過嗎?”

“我還老讓媽媽做紅薯幹給我寄到北京,可好吃了!你吃過嗎?”

啊——呼和浩特、察素齊、包頭、烏拉山、烏拉特前旗……

等我又一次醒來時,看見車窗外的站台上寫著“巴彥高勒站”。“哎呀!到家!”是陳月芳在歎息般地自語。她正弓著身子坐在鋪上,細細地察看她那兩隻大手裏的全運會紀念郵票。準是帶回去給她家裏作紀念的。

“到銀川還有幾站?”她向我。

“5站。”

“還有5站?還有5站!”

她這個吃過多少黃油麵包的人,就戀著家鄉的紅薯!

“別看我們銀川小地方,什麼部有!”她非常肯定地、不容置疑地說。她話語裏的那個驚歎號大概也得有兩米零五長吧?

其實,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可能什麼都有,何況地處大西北的銀川。不過,正因為我知道銀川不可能什麼都有,正因為她這種可愛的偏見,我實在是感動了。一個人,隻有愛自己的故鄉,然後才會推而廣之地愛自己的祖國。而真正的愛,不管是愛一個人還是愛故鄉、愛祖國,往往是連同優點和缺點一起愛了的。一個人,一方國土,一旦被蒙上了愛的光輝,便一切都顯得可愛了。

陳月芳此刻一定愈發向往那可愛的“什麼都有”的銀川了,愈發覺得路途長得叫人不耐煩了。她突兀地唱出一句“天上下著毛毛細雨”,她一邊唱,一邊要打哈欠,結果是唱也沒唱成,哈欠也沒打成,隻好以“唉”的一聲歎息中止了這個樂句。

“我媽媽這時早就起床了。不知在忙什麼了。”她笑得那麼甜,也許她看見的已經不是我,而是她的媽媽了?

“我隻要一聽到火車廣播裏說:旅客同誌們,前麵就是銀川。我心裏就——”

“旅客同誌們,前麵就是銀川。”列車廣播緊接著她的話音就播開了。我和她先是一愣,然後一樣地咧著嘴笑了。這個銀川姑娘甚至沒有想起應該趕緊拿起行李包,應該準備往車廂門口走去。可不,她還沒笑完呢。她像一個孩子得到了最珍貴的東西因而不知所措地笑著,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