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們的全盤國粹的爸爸無可幸免地成了“美國特務”。後來,他在病床上,也一直在讀古文。後來,他不大能說話了,右手的食指,總還在空中書寫著毛筆字。
爸爸去世了,周歲59歲。
爸爸的眼睛。是我給他合上的。爸爸的嘴,張著,再合不上。這是我難過極了的。爸爸有話要說吧?爸爸最後要說的是什麼呢?他的遺言,在去世前兩周就留下了:第一,我死了以後,你們不要跟著醫院推死人的車走。人死了,什麼都完了。隨便醫院把我扔哪兒好了。火葬場,不許去。骨灰,不許要。不許為我費什麼事。我生平就喜歡兩件事:文章和下棋。下棋,祖德繼承了。文章,你們兩個(指祖言和我)繼承了。我沒什麼遺憾了。就是,如果我活著,可以幫你們做些家務事,經濟上還可以補貼些你們……
這個“你們”,恐怕首先指的是我。當時,兩個大學畢生組成的家庭,如果其中一方要月月給父母奇生活費,兩人還要撫養一個孩子,相當拮據。當然也能活——大家不都這麼活嗎?我在爸爸遭劫的時候生的孩子,媽媽賣了大衣櫃來貼補我。我還是沒有錢頓頓吃個菜。當時我在文化館上班。往往在上午的各種會議結束前,假裝上廁所,其實是溜到單位食堂買一隻貼餅子之類,啃了,然後又表情正常地坐回到會場裏。等會議結束別人都打飯回來時,說小陳你怎麼不吃飯,我說吃過了。我不願別人看我不吃菜同情我,更不願別人由此又聯想到我爸爸被關押……
爸爸的嘴終於沒能合上。我想,他是在呼叫我們。他未必再有什麼遺願,社會是不允許他這樣的人有什麼宏願的、他落拓一生,作詩填詞題對聯編謎語,有出典,有幽默,家中常有“食客”數人,才子若幹。都是同事朋友,隻從來沒有學校領導級人物。於是從一個學校又一個學校被貶,竟至到了一個縣裏的中學。一再被貶,倒也沒有聽見過他的怨言。總是常有他的同事到我家來,總是常有他的學生到我家來。明明當個大學教授綽綽有餘,爸爸教縣中學照樣津津樂道。來興致時,和同事朋友們可打上一夜乒乓球。記得爸爸有一次幹脆脫了鞋襪光著腳大打。他的直拍抽球是很具威懾力量的。有時他和兩個兒子一起到上海的乒乓房打半天,三雄鼎立,各有勝負。偶爾興來,說去襄陽公園。我們一家5人,走進公園不到20來米,爸爸隨興盡了,乘興而行,興盡而歸吧。爸爸活得灑脫、每年夏天即將來臨之際,他總是我們看到的上海大街上第一個穿短褲的人,而且總是純白的短褲,爸爸在家洗澡,從來不關衛生間的門,他說此乃開門整風。
從50年代的整風到60年代的“文革”,爸爸沒有不挨整的,一個群眾關係極好而不會和領導“理順關係”的人,隻能挨整複挨整。縱然才學過人,偏偏不事權勢。知識沒有力量,才智任人宰削。爸爸被紅衛兵關起來以後,被打,被假活埋,被逼迫通宵達旦地拉板車,被告知出校門修鞋也不能摘去身上掛的黑幫牌。
爸爸被紅衛兵押走後,有一天,我正午睡,隻聽爸爸在喊我。我不知是夢是真,跑到街前一看,是爸爸!爸爸回家了!爸爸一身襤褸,揣著一塊疊起的黑幫牌。他說,紅衛兵放他回家住一夜,叫他找一些圍棋書帶給他們。當晚我發癡似的找棋書。我正在坐月子。跑到窗口書架前亂翻。窗開著,風直衝我吹來。我知道月子裏不能這麼吹風。但我近乎半瘋。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不想關窗隻想找書,找更多的棋書,去送給迫害我爸爸的人。
爸爸還是爸爸,隻講了關押時的幾件事,不無幽默地、畫外音似的說:“爸爸排解得開!”
從爸爸上次被押走後,我一直哭。媽媽說,你就要生了,你這麼哭,對孩子不好。我顧不上,我顧不上!我心裏已全無孩子,隻有爸爸!完全不看重生孩子這件事了,所以連生孩子時的痛都感覺遲鈍了。月子裏,媽媽說我老哭眼睛要哭壞的。我還是哭:哭壞就哭壞!這次爸爸回家了,講了假活埋什麼的,我倒反而沒有眼淚。爸爸把所有的劫難都淡化了,還帶上淡淡的幽默。
這次劫難,是要橫掃幽默的。這個社會,是不讓人活得灑脫的。回想起來,爸爸的癌症,從紅衛兵半夜把他拉出去挖坑活埋的時候,就埋下了。
我沒有辦法使爸爸張著的嘴合上。護士們就開始給爸爸換上幹淨的白衣。護士都對爸爸好,因為爸爸太為別人著想了。爸爸去世前一兩個月,已經不能從病床上坐起來了,都是我們扶他起來,扳他起來的。有時我們倒班的間隙,他不巧要上廁所。護士們一再和他說過,一定要打鈴叫她們。護士也一再和我說,你叫陳老師別客氣,這是我們的工作。他要摔了可怎麼辦?有些病人大事小事都打鈴找我們,陳老師從來不打鈴,這樣的病人真沒見過!但是爸爸還是不打鈴。一個自己坐不起來的人,居然能硬撐著站起來,硬撐到廁所!極壯實的人,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和一身飄忽的病號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