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前兩周開始,他每講幾個字,都要費好大的勁,我們往往隻能根據他的口型來猜測意思。往往猜到他說的就是這兩個:“回去!”他老覺得把我們都拖累了。他寧可一個人在醫院受罪。明知日子無多了,誰不想多見見親人!可他天天攆我們。有時我從他的表情看出他真是火了——如果我還不走的話。
我在爸爸病床前,7個月了,單位裏一再來信來電催我回京:我就是不回。我知道我已經被大會批評了。可以批評我,可以處分我,可就是不回京!我想,隻要不被開除,其他怎麼都行。我因為爸爸的事,自知低人一等。加上體內有爸爸的遺傳因子,離權勢者遠而敬或不做之(10年後的1984年,我在東京算一卦,第一句便是:見祿隔前溪)。我和爸爸一樣,太不把別人的看法放在心上了。所以,任憑12道金牌來催我回京,我是全不在乎。爸爸一身才學、無窮智慧,尚且如此!我隻盼望自己能退休,最好30歲就能退休。拿一些退休工資聊以糊口,再不上班了!爸爸兢兢業業教學,他的報酬是被整、是被關、是癌症。我是什麼都不想幹了,隻想把自己縮在家裏,去愛我的親人們。
我灑脫的結果是10年荒蕪。爸爸灑脫的結果是完全不諳中國的政治,終被政治吞吃了。
在1974年的初春,爸爸早已住進醫院了。祖德回上海看爸爸。爸爸擔心自己的病情會影響祖德7月在成都的全國圍棋比賽。爸爸平素糊塗,這次用盡力氣打起精神和祖德說:等今年秋天日本圍棋代表團來,你陪他們到上海時,我們再好好聊聊。祖德從醫院回到家裏說,爸爸真是糊塗,他哪裏能拖到11月啊?!祖德離滬回京後,爸爸說:我真怕呀!我就怕祖德在上海時我會出毛病,影響他的全國比賽。現在好了,我不怕了,我死後絕不要告訴祖德。等他比賽結束後再告訴他。
7月,祖德在成都又一次奪得全國冠軍。可惜趕不上告訴爸爸了。爸爸就在全國圍棋賽結束前夕去世了。
爸爸去世後,穿上了媽媽為他新買的毛衣。爸爸生前,早就沒有一件毛衣。隻一件兒子穿過的、上麵印著“一少體”字樣的天藍色球衣。以爸爸之灑脫,毫不在乎五六十歲年齡和“一少體”之間的反差。他少送兩副圍棋子,也就可以買件毛衣的。他隻是所求無多。隻要少一些整風之類,他本也可開口詩文地活得成仙了一般。
我望著爸爸的遺體。我想,如果科學再發達,根據物質不滅定律,可以使時光倒回去看見自己已故的親人們。或許又能看見爸爸?或許爸爸的物質又可以重新聚合起來形成爸爸?我這個想法一經產生,越想越覺著可能。以後在半年一年的時間裏,一直企盼著爸爸在我眼前顯現,倒也屢屢顯現了,好多年後還屢屢顯現,不過是在夢中。最常見的,是爸爸病得很重,病了好久了,而我一直沒去看他,我怎麼可以不去爸爸身邊哪?!我這個難過、這個自責啊!
1974年7月25日,這一天結束了。爸爸從這個難得灑脫的人世中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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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月周總理去世。我天天夜間從東單走到天安門,正是三九天,淚水滴在地上就是冰。當時天安門的地上鋪了一層淚冰。我每天午夜從天安門走回東單,痛苦不堪!於是拿起筆來開始寫詩。那年大地震,我家那樓是危房,用繩子圍起不讓人再進去。我偷著溜進去一次,取出了一件的確良襯衫,那是我媽給我買了布讓裁縫做的。是我最好的衣服。不過我不會為這件襯衫冒生命的危險,我是為了取出那一遝寫總理的詩。於我,這是我那房子裏最珍貴的。我沒有想到這些詩句後來會發表會演出,從此走上寫作之路。
可以說,我隻用心寫過三首詩,1976年“四人幫”肆虐寫周總理,2003年非典肆虐寫《天使不相信眼淚》,2008年地震肆虐寫《中國不哭》。
2008年7月23日,報載紀念周恩來誕辰110周年,第一套“純黃金周恩來金幣”正式發行。這是2008年的紀念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