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河(1 / 3)

我生長在一個靠山傍河的小村莊,是地地道道的“山河之子”。不知從哪裏來了一群神秘的女教師,和我媽媽一起,把我從家鄉的山河拉進了書本。後來,書本又把我推進了城市。在讀了很多很多書,經曆了很多很多災難之後,我終於驀然醒悟,發現一切文化的終極基準,人間是非的最後衡定,還是要看山河大地。說準確一點,要看山河大地所能給予的生存許諾。

根據這個認知,我終於出逃,逃回山河大地。從此,我的腳步再也不會蹈空淩雲,我的文筆再也不會高談闊論,我的思緒再也不會離開蒼原蒼生。但是,這並不隻是“返鄉”,而是把廣袤無垠的真實空間當作了自己的家鄉。

讓我高興的是,廣大讀者接受了我。而且,順著我,從書齋文化、官場文化、互捧文化、互斥文化,走向了平靜而低調的生態文化。

生態文化!人們走了多少彎路,終於灰頭土臉、青頭紫臉地重新抱住了它。我有幸領了個頭,常被問到,何以有先見之明?也許,真與我這個“山河之子”的生命原點有關。

很多年前我就在一本書中表述過一個觀點:真正結束中國“文革”災難的,是唐山大地震。中國,突然窺得了人類生存的底線。

也就是說,一場天降的自然災害,從根子上否決了人為的政治災害。數十萬生靈的刹時殞滅,使原先陷於極左癡迷的中國驚呆了。

各地慌忙馳援,但貧困之極的大地,能拿得出什麼?當時還有少數人想把“天災”引向“人禍”,繼續在血泊廢墟上鬧點政治話題,但絕大多數中國人已經不理他們,而是補了一門有關“生存底線”的“天地之課”。我一直認為,那次大地震後不久“文革”結束,以及後來的改革開放,都是這門最原始課程的延續。

唐山大地震發生時,我正隱潛在家鄉的一座山上研讀中華文化經典。因地震,我聯想到了祖先遇到天災時創建的“補天”、“填海”、“追日”、“奔月”等等神話,一下子摸到中華文化的“生存底線”。這個過程,我在《中國文脈》一書中曾經寫到。

從此,中華文化的“生存底線”,一直盤桓在我心中。

後來,我也曾係統研究了世界上十四個國家在哲學、美學、藝術學上的種種成就並寫成了好幾本書,獲得了很高的學術聲譽。但很快,又轉回到了我的學術原點:隻從文化人類學、曆史地理學的視角,來探詢中國文化的生存狀態。

正是為了這種探詢,我在二十幾年前便辭去一切職位,孤身投入曠野。

由於辭得幹淨,我走得很遠很遠。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兩者關係如何?”這是我碰到最多的提問。

我回答:“沒有兩者。路,就是書。”

從學術上說,我是從文本文化走向了生態文化。

我的生態文化,也可算之為山河文化。我在山河間找路,用短暫的生命貼一貼這顆星球的嶙峋一角。

那麼,就讓我們簡單掃描一下中華文化的生存狀態。

地球,這個在銀河係中幾乎找也找不到的小顆粒,十分之七是海洋,十分之三是陸地。在一塊塊陸地中,最大的一塊是歐亞陸地。在這塊陸地東邊,有一個山隔海圍的所在,那就是中國。

中國這地方,東部是大海,西北部是沙漠,從西到西南,則是高原。光這麼說還顯得平常,因此,必須立即說明,大海是太平洋,沙漠不止一個,都很大,而高原則是世界屋脊。那就是說,這是一片被嚴嚴實實“封”住了的土地。

在古代,那樣的海是無法橫渡的,那樣的山是沒人攀越的,那樣的沙漠是難於穿行的。結果,這地方就產生了一種“隔絕機製”。幸虧,它地盤不小,有很多山,很多河,很多平原,很多沼澤。人們安於一隅,傍水而居,男耕女織,春種秋收,這就是多數中國人的生存狀態。

這種生存狀態又被說成“靠天吃飯”。一個“天”字,就包括了氣溫、氣候、降水量以及與之相關的種種自然災害。

“天”怎麼樣?從中國最近的五千年來說,開頭一直溫暖,延續到殷商。西周冷了,到春秋、戰國回暖,秦漢也比較暖。三國漸冷,西晉、東晉很冷。南北朝又回暖,暖到隋、唐、五代。北宋後期降溫,南宋很冷,近元又暖。明、清兩代,都比較冷,直到民國,溫度上去一點,也不多。

氣候的溫度,或多或少也變成了曆史的溫度。我在《中國曆史地理學》(藍勇著)上找到一幅氣溫變化曲線圖,據注釋,此圖采自於《中國文化地理》(王會昌著)。這幅曲線圖把氣溫和朝代連在一起,讓人聯想起一次次無奈遷徙,一次次草衰風狂,一次次生態戰爭,一次次荒野開拓,一次次炊煙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