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不管說大說小,生態原因都是曆史的第一手指。即便從最小的角度看,那些著名戰爭的勝敗,其實都與曆史學家所強調的將士多寡、君主賢愚,帷幄謀略關係不大。根據傳說資料,黃帝能夠戰勝蚩尤,主要是氣候原因。說近一點,諸葛亮的最大亮點,便是“借東風”,由預測氣候而決定了赤壁之戰。成吉思汗縱橫天下,他的謀士耶律楚材也是憑著準確的氣候預測而取得了最高信任;他的後代攻日本而未成,完全是因為海上台風。
孟子英明,把成敗因素分為“天時”、“地利”、“人和”三項。這就打破了人類封閉的自足係統,重新仰賴於天地的力量。但是,囿於視野極限,他提出了“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輕重模式。其實,更宏觀的結論應該是:“人和不如地利,地利不如天時。”人太渺小,怎麼強得過天地?
是天地,給了我們生存基座,因此也給了我們文化基座。
三
在嚴嚴實實的封閉結構中,中華文化擁有三條最大的天地之線,那也可以說是中華文化的基本經緯。按照重要程度排列,第一條線是黃河;第二條線是長江;第三條線比較複雜,在前兩條的北方,是四百毫米降雨量的分界線,也就是區分農耕文明和遊牧文明的天地之線。
我的文化考察,主要是對這三條天地之線的漫長踩踏。
黃河,我幾乎從源頭一步步走到了入海口。現在的入海口是山東東營,以前的入海口變化很多,本想一一尋訪故河道遺址,未能做到。正是在黃河流域,我找到了黃帝軒轅氏的出生地,並應邀擔任了“黃帝國際學術論壇”的主席很多年。我猜測了黃帝、炎帝、蚩尤決戰的疆場,然後又在殷墟盤桓了很長時間。當然,花時間最多的是在黃河流域尋找先秦諸子的足跡,並把他們與同齡的印度、希臘、波斯的哲人們進行對比。為了對比,我甚至曆險萬裏去一一考察那些哲人們生存過的土地,分析不同或相同的生態原因。黃河使我感受到了中華文化的基本性格,以及其中的精英人物有可能達到的思維高度。
由於氣候變化,從那個寒冷的西晉時期開始,中華文化隨著倉皇的人群一起向南方遷移,向長江遷移。遷移是被迫的,艱難的,但這是天地的指點,不能違逆。
長江也早有自己的文化。與黃河相比,它似乎對宇宙空間有更多的驚懼,更多的疑問,更多的祭拜。於是,從上遊三星堆以神秘魔力所鑄就的青銅的詩,到下遊良渚以隆重祭祀所刻鑿的白玉的詩,最後都集中到三峽險峻處那位叫屈原的男子的一係列“天問”。屈原在問,長江在問,人類在問。大問者,便是大詩人。自宋代之後,中國的文化、經濟中心已從黃河流域轉到了長江流域。中心難免人多,因此又有不少人南行。到近代,南方氣象漸成,一批推進曆史的人物便從珠江邊站起。
我要特別說說第三條線,四百毫米降雨量分界線。這條線,讓“天”和“地”密切呼應起來。高於四百毫米降雨量的,可以種植農作物;低於四百毫米降雨量的,是草原和沙漠,適合遊牧。
有趣的是,這條降雨量的界線,與萬裏長城多方重疊。可見,萬裏長城的功用是區分兩種文明,讓農耕文明不受遊牧文明的侵犯。因此,這是天地之力借秦始皇之手畫下的一條界線。這樣一來,中華文明的三條天地之線,也就是黃河、長江、長城。
四
從長城內側的農耕文明來看,侵犯總是壞事;但是,從長城外側的遊牧文明來看,用馬蹄開拓空間,正是自己的文明本性,不應該受到阻攔。於是有戰爭,有長城內外一係列奇特的曆史。
幹燥和濕潤發生了摩擦,寒冷和溫暖拔出了刀戟,馬鞭和牛鞭甩在了一起,草場和莊稼展開了拉鋸……
衝突是另一種交融。長城內外的衝突和交融正是中國文化的核心主題,其重要,遠遠超過看起來很重要的邦國爭逐、朝代更替。我平生走得最多、寫得最多的,也恰恰是這些地帶。
例如,我反複考察了鮮卑族入關後建立的北魏,發現它不僅保護了漢文化,而且讓漢文化具有了馬背上的雄風,與印度文化、希臘文化、波斯文化結合,氣象大振,使中國終於走向了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