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反複考察了清代康熙皇帝建立的熱河行宮,發現它不僅年年讓統治集團重溫自己的起步生態,而且還讓各種生態友善組合,避免衝突;
我又考察了敢於穿越長城北漠、溝通千裏商貿的晉商故地,明白了中國本來有可能通過空間突破而獲得財富,提升生態……
我的這些考察所寫成的文章,都在海內外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基於對長城內外異態文明的興趣,我漸漸對一切異態文明都產生了向往。隻要有機會就會一次次趕去,考察它們的對峙和結親,並追蹤後果。為此,我孤單的足跡,遍布了雲南、廣西、貴州、遼寧、黑龍江、吉林、內蒙古,以及我非常喜愛的新疆。按照傳統漢族學者的說法,那是邊緣地帶、塞外地帶,甚至幹脆說是“無文地帶”。他們錯了,因為最重大的文化現象,都產生於異態對接之中。小文在他們身邊,大文在遠方曠野。
我的生命起點,出現在長江流域;我的文化基礎,倚重於黃河流域。過了很久才發現,我的遠年故鄉,應該在甘肅武威,也就在四百毫米降雨量分界線外側。這一來,這三條天地之線,也成了我自己的生命線。
恍然大悟,原來從祖輩開始,就是一隊生態流浪者。我怎麼會那麼決絕地辭職遠行到甘肅高原,以“文化苦旅”來延續千百年的生態流浪?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
五
踏遍了中國文化的一條條天地之線,容易為中華文明產生一點遺憾,那就是對海洋文明的疏離。黃河、長江是農耕文明的傑出代表,長城代表著農耕文明與遊牧文明的“隔牆對話”,而海洋文明,則始終未能成為主角。
這一點,一直成為某些中國評論者的批判熱點。他們讚頌古希臘、古羅馬的海上戰跡,羨慕地理大發現之後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法國的海洋霸權,嘲笑中國對此完全漠然,直至十九世紀在諸多海上侵略者麵前屢屢慘敗。
這種批判忽視了一個宏觀前提:地球不存在一種“全能文化”。中國在封閉環境中埋頭耕作,自給自足,既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對外遠征擄掠。但是對內,卻需要對遼闊的黃河、長江流域進行統一治理,以免不同河段間在灌溉和防災上的互戕。這種農耕生態沉澱成了一種文化心理,追求穩定、統一、保守、集權,即使擁有了鄭和這樣的航海技術,也無心海洋戰略。
是的,中國有太多太多的缺點,但是如果從遠處看地球,卻會發現蟻螻般的人群在不大的星球上跨海侵害同類,是多麼無聊。相比之下,中國從來沒有跨海遠征。我想,如果天地有眼,最看不下去的也許是歐洲人十六世紀跨海對印第安文明的毀滅,以及十九世紀跨海用毒品和炮火來侵犯安靜的中國。
我從來不相信任何霸權言論,隻願意觀察山河大地的臉色和眼神。偶然抬頭看天,猜測宇宙是否把地球忘了。忘了就好,一旦記得,可不是玩的。
趁還有點時間,我覺得比較有趣的事情是多走走,探尋各種曆史選擇的生態理由。探尋不到便猜測,猜測不到便想象。隻有走在路上,才能擺脫局限,擺脫執著,讓所有的選擇、探尋、猜測、想象都生氣勃勃。
我對人類前途的展望,是一種宏大而美麗的悲觀。隻有走在路上,使一切活動起來,我們才會憑借著山河找到大量真實細節,真切感受到在天地間活過一次,也許不錯。
走吧。陌生的山河迎麵而來,又一一退去。行走中的人有權利把腳下的一切稱作“我的山河”。有了“我的山河”,也就大體知道,生存是什麼。
再宏大的權力也留不住,隻剩下與之相關的無言山河。陸遊說:“細雨騎驢入劍門。”劍門是權力地圖中的千古雄關,這樣的雄關在中國成百上千。但消解它們的,隻是雨,隻是驢,隻是征塵,隻是酒痕。
英雄史詩也會變成文字存之於世,顧炎武說:“常將《漢書》掛牛角。”你看,足以包容千般評述、萬般讚美的堂堂漢代,也就這麼晃蕩在牛角上了。那牛,正走在深秋黃昏的山道間。
山河間的實際步履,使一切偉業變成了尋常風景,因此也使我們變得輕鬆。人類本應把一切都放下,放下在山河之間。因此我們也就找到了終點,價值的終點和生命的終點。
這終點,曾被陶淵明準確地表述過:“托體同山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