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塔(3 / 3)

一位年輕詩人寫道,斯坦因看到的,是淒豔的晚霞。那裏,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流血。

我又想到了另一位年輕詩人的詩——他叫李曉樺,詩是寫給下令火燒圓明園的額爾金勳爵的:

我好恨

恨我沒早生一個世紀

使我能與你對視著站立在

陰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曠野

要麼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麼你接住我甩過去的劍

要麼你我各乘一匹戰馬

遠遠離開遮天的帥旗

離開如雲的戰陣

決勝負於城下

對於斯坦因這些學者,這些詩句也許太硬。但是,除了這種辦法,還有什麼方式能阻攔他們呢?

我可以不帶劍,也不騎馬,隻是伸出雙手做出阻攔的動作,站在沙漠中間,站在他們車隊的正對麵。

滿臉堆笑地走上前來的,一定是蔣孝琬。我扭頭不理他,隻是直視著斯坦因,要與他辯論。

我要告訴他,把世間文物統統拔離原生的土地,運到地球的另一端收藏展覽,是文物和土地的雙向失落、兩敗俱傷。我還要告訴他,借口別人管不好家產而占為己有,是一種掠奪……

我相信,也會有一種可能,盡管概率微乎其微——我的激情和邏輯終於壓倒了斯坦因,於是車隊果真被我攔了下來。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當然應該送交京城。但當時,藏經洞文物不是也有一批送京的嗎?其情景是,沒有木箱,隻用席子捆紮,沿途官員縉紳伸手進去就取走一把。有些官員還把大車趕進自己的院子裏精挑細選,擇優盜取。盜取後又怕到京後點數不符,便把長卷撕成幾個短卷來湊數搪塞。

當然,更大的麻煩是,那時的中國處處軍閥混戰,北京更是亂成一團。在兵丁和難民的洪流中,誰也不知道腳下的土地明天將會插上哪家的軍旗。幾輛裝載古代經卷的車,怎麼才能通過?怎樣才能到達?

那麼,不如叫住斯坦因,還是讓他拉到倫敦的博物館裏去吧。但我當然不會這麼做。我知道斯坦因看出了我的難處,因為我發現,被迫留下了車隊而離去的他,正一次次回頭看我。

我假裝沒有看見,隻用眼角餘光默送他和蔣孝琬慢慢遠去,終於消失在黛褐色的山丘後麵。然後,我再回過身來。

長長一排車隊,全都停在蒼茫夜色裏,由我掌管。但是,明天該去何方?這裏也難,那裏也難,我左思右想,最後隻能跪倒在沙漠裏,大哭一場。哭聲,像一匹受傷的狼在黑夜裏嗥叫。

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六日,八十二歲的斯坦因在阿富汗的喀布爾去世。

此時是中國抗日戰爭進行得最艱苦的日子。中國,又一次在生死關頭被世人認知,也被自己認知。

在斯坦因去世的前一天,倫敦舉行“中國日”活動,博物館裏的敦煌文物又一次引起熱烈關注。

在斯坦因去世的同一天,中國曆史學會在重慶成立。

我知道處於彌留之際的斯坦因不可能聽到這兩個消息。

有一件小事讓我略感奇怪,那就是斯坦因的墓碑銘文:

馬爾克·奧萊爾·斯坦因

印度考古調查局成員

學者、探險家兼作家

通過極為困難的印度、中國新疆、波斯、伊拉克之行,擴展了知識領域

他平生帶給西方世界最大的轟動是敦煌藏經洞,為什麼在墓碑銘文裏故意回避了,隻提“中國新疆”?敦煌並不在新疆,而是在甘肅。

我約略知道此間原因。那就是,他在莫高窟的所作所為,已經受到文明世界越來越嚴厲的譴責。

阿富汗的喀布爾,是斯坦因非常陌生的地方。整整四十年他一直想進去而未被允許,剛被允許進入,卻什麼也沒有看到就離開了人世。

他被安葬在喀布爾郊區的一個外國基督教徒公墓裏,但他的靈魂又怎麼能安定下來?

直到今天,這裏還備受著貧困、戰亂和宗教極端主義的包圍。而且,蔓延四周的宗教極端主義,正好與他信奉的宗教完全對立。小小的墓園,是那樣孤獨、荒涼和脆弱。

我想,他的靈魂最渴望的,是找一個黃昏,一個與他趕著車隊離開時一樣的黃昏,再潛回敦煌去看看。

如果真有這麼一個黃昏,那麼,他見了那座道士塔,會與王圓籙說什麼呢?

我想,王圓籙不會向他抱怨什麼,卻會在他麵前稍稍顯得有點趾高氣揚。因為道士塔前,天天遊人如潮,雖然誰也沒有投來過尊重的目光。而斯坦因的墓地前,永遠闃寂無人。

至於另一個男人,那個蔣孝琬的墳墓在哪裏,我就完全不知道了。有知道的朋友,能告訴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