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1 / 3)

公元三六六年,有一位僧人在敦煌東南方鳴沙山東麓的斷崖上開始開鑿石窟,後來代代有人繼續,這就成了著名的莫高窟。

佛教在印度傳播之初,石窟是僧人修行的場所,卻不在裏邊雕塑和描繪佛像,要表現也隻用象征物來替代,用得比較多的有金牛、佛塔、法柱等。後來到了犍陀羅時期,受到亞曆山大大帝東征時帶來的希臘雕塑家們的影響,開始開鑿佛像石窟。因此,人們往往可以從那裏發現希臘雕塑的明顯痕跡。

這就是說,僅僅是佛像石窟,就已經把印度文明和希臘文明包羅在裏邊了。這些石窟大多處於荒山野嶺之間,遠遠看去很不起眼,哪裏知道裏麵所蘊藏的,卻是兩個偉大文明的精彩。

佛教從印度一進入中國,立即明白這是一個需要用通俗、形象的方式來講故事的國度,因此在石窟造像藝術中又融入了越來越濃重的中華世俗文明。結果,以人類的幾大文明為背景,一代代的佛像都在石窟裏深刻而又通俗地端莊著,微笑著,快樂著,行動著,苦澀著,犧牲著。漸漸地,這一切都與中華曆史接通了血脈,甚至成了一部由堅石雕刻的曆史。

莫高窟,便是其中的典型。

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

讓人驚奇的是,曆來在莫高窟周邊的各種政治勢力,互相之間打得你死我活,卻都願意為莫高窟做一點好事。

北魏的王室、北周的貴族都對莫高窟的建造起了很大的作用,更不必說隋代、初唐、盛唐時莫高窟的歡快景象了。連“安史之亂”以後占領敦煌的吐蕃勢力,以及驅逐吐蕃勢力的張議潮軍隊,本是勢不兩立的敵人,卻也都修護了莫高窟。

五代十國時期的曹氏政權對莫高窟貢獻很大,到宋代,先後占領這一帶的西夏政權和蒙古政權,也沒有對莫高窟造成破壞。莫高窟到元代開始衰落,主要是由於蒙古軍隊打通了歐亞商貿路線,絲綢之路的作用減弱,敦煌變得冷清了。

為什麼那麼多赳赳武將、權謀強人都會在莫高窟麵前低下頭來?我想,第一是因為這裏關及人間信仰,第二是因為這裏已經構成曆史。宗教的力量和時間的力量足以讓那些燥熱的心靈冷卻下來,產生幾分敬畏。他們突然變得像個孩子,一路撒野下來,到這裏卻睜大了眼睛,希望獲得宗教裁判和時間裁判。

在這個過程中,更值得關注的是全民參與。佛教在莫高窟裏擺脫了高深的奧義,通俗地展現因果報應、求福消災、豐衣足食、繁衍子孫等內容,與民眾非常親近。除了壁畫和雕塑外,莫高窟還是當地民眾舉行巡禮齋會的活動場所,也是享受日常娛樂的遊覽場所。但是,這種大眾化趨向並沒有使它下降為一個鄉村廟會,因為敦煌地區一直擁有不少高僧大德、世族名士、博學賢達,維係著莫高窟的信仰主體。

於是,在莫高窟,我常常走神。不明亮的自然光亮從洞窟上方的天窗中淡淡映入,壁畫上的人群和壁畫前的雕塑融成了一體,在一片朦朧中似乎都動了起來。在他們身後,仿佛還能看到當年來這裏參加巡禮的民眾,一群又一群地簇擁著身穿袈裟的僧侶。還有很多畫工、雕塑家在周邊忙碌。這麼多人漸漸走了,又來了一批。一批一批構成一代,一代代接連不斷。

也有了聲音:佛號、磬鈸聲、誦經聲、木魚聲、旌旗飄蕩聲、民眾笑語聲,還有石窟外的山風聲、流水聲、馬蹄聲、駝鈴聲。

看了一會兒,聽了一會兒,我發覺自己也被裹卷進去了。身不由己,踉踉蹌蹌,被人潮所挾,被聲浪所融,被一種千年不滅的信仰所化。

這樣的觀看是一種暈眩,既十分陶醉又十分模糊。因此,我不能不在閉館之後的黃昏,在人群全都離去的山腳下獨自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記憶、找回自己。

晚風起了,夾著細沙,吹得臉頰發疼。沙漠的月亮分外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在月色下波光閃爍。總算,我的思路稍見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