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雪(2 / 2)

遠處已有樹影。疾步趕去,樹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個坡,猛一抬頭,看見不遠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憑直覺確信,這便是陽關了。

樹愈來愈多,開始有房舍出現。這是對的,重要關隘所在,屯紮兵馬之地,不能沒有這一些。轉幾個彎,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處尋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陽關古址”四字。

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製高點。西北風浩蕩萬裏,直撲而來,踉蹌幾步,方才站住。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嗬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

這兒的雪沒有化,當然不會化。所謂古址,已經沒有什麼故跡,隻有近處的烽火台還在,這就是剛才在下麵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拌和著一層層葦草。葦草飄揚出來,在千年之後的寒風中抖動。

向前俯視,是西北的群山,都積著雪,直伸天際。我突然覺得自己是站在大海邊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凍浪。

王維的筆觸實在是溫厚。對於這麼一個陽關,他仍然不露淩厲驚駭之色,而隻是文靜淡雅地寫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點好的行囊,微笑著舉起了酒壺——再來一杯吧,陽關之外,也許就找不到可以這樣對飲暢談的老朋友了。

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卻、一飲而盡的。

這便是唐人風範。他們多半不會聲聲悲歎,執袂勸阻。他們的目光放得很遠,他們的人生道路鋪展得很廣。告別是經常的,步履是放達的。這種神貌,在李白、高適、岑參那裏,煥發得越加豪邁。由此聯想到,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識認,形體那麼健美,目光那麼平靜,笑容那麼肯定,神采那麼自信。

在歐洲看蒙娜麗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這種恬然的自信隻屬於那些真正從中世紀的夢魘中蘇醒、對前路挺有把握的藝術家們。這些藝術家以多年的奮鬥,執意要把微笑輸送進曆史的魂魄。而更早就具有這種微笑的唐代,卻沒有把它的自信延續久遠。陽關的風雪,竟越見淒迷。

王維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複論述過的詩與畫的界限,在他是可以隨腳出入的。但是,長安的宮殿隻為藝術家們開了一個狹小的邊門,隻允許他們以文化侍從的身份躬身而入。這裏,不需要藝術鬧出太大的人文局麵,不需要對美有太深的人性寄托。

於是,九州的文風漸漸刻板。陽關,再也難以享用溫醇的詩句。西出陽關的文人越來越少,隻有陸遊、辛棄疾等人一次次在夢中抵達,傾聽著穿越沙漠冰河的馬蹄聲。但是,夢畢竟是夢,他們都在夢中死去。

即便是土墩、石城,也受不住見不到詩人的寂寞。陽關坍弛了,坍弛在一個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終成廢墟,終成荒原。身後,沙墳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誰也不能想象,這兒,一千多年之前曾經驗證過人生旅途的壯美、藝術情懷的宏廣。

這兒應該有幾聲胡笳和羌笛的,如壯漢嘯吟,與自然渾和,卻奪人心魄。可惜它們後來都不再歡躍,成了兵士們心頭的哀音。既然一個民族都不忍聽聞,它們也就消失在朔風之中。

回去吧,時間已經不早,怕還要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