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井冷眼(3 / 3)

讓他稍感安慰的是,由於他和別人的努力,渤海國還是逐漸領受了唐文明的光照。更由於自然規律,保守勢力一批批老去,連他們的子孫也被唐文明吸引。因此,終於迎來了公元九世紀的大仁秀時代(817—830)。

大仁秀時代的渤海國在各方麵都達到鼎盛,被稱為“海東盛國”。一度,這兒的“上京龍泉府”和中華版圖西邊的長安城,一東一西,並立於世,成為整個亞洲的兩大文明重鎮。

乍一看,渤海國內部的危險解除了。那就轉過身來,看看外部的危險吧。

周圍的部落,仍然未脫遊牧習性,因此與渤海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反差帶來了羨慕與趨附,但在羨慕和趨附背後,卻藏著強烈的嫉妒和仇恨。九世紀前期的渤海國器宇軒昂,但包圍著它的,卻是大量越來越閃爍的目光。它擁擠的街道太刺激那些渴望人煙的馬蹄了,它顯赫的名聲太撩撥那些企盼成功的山民了,它如潮的財寶太吸引那些背囊寒薄的騎手了。

於是,那一天終於到來。來得出乎意料,又來得理所當然。大仁秀時期才過去一百年,公元九二六年,渤海國竟一下子被契丹所滅。

人們會問:作為渤海國的宗主,唐朝為什麼不出手來幫它一把?

答案是:在十九年前,唐朝已先於渤海國滅亡。

其實,即使唐朝沒有滅亡,也幫不了。“安史之亂”之後,氣象已失,門閥林立,哪裏還管得上東北亞的一個自治藩國?

在人類曆史上,一切高度文明的城堡被攻克後,下場總是特別悲慘。

因為勝利者知道,城堡裏邊已經形成了一種遠遠高於自己的文明秩序。攻下來後,無法控製,無法融入,無法改造,除了毀滅,別無他途。

入城的契丹人騎在馬上四處打量,他們發現,不僅是市民的眼神和臉色那麼冷漠,就連城磚和街石都在反抗。一種複仇的氣氛彌漫四周,抓不住,又趕不走。

於是他們在掠取財物後下令:騰出都城,舉國南遷,然後放一把火,把整個城市燒掉。

我們現在無法描述那場大火,無法想象一座亞洲大都市全部投入火海之後的怕人情景,更無法猜度無數過慣了大城市繁華生活的渤海人被迫拖兒帶女踉蹌南下時,回頭看這場大火時的心情和眼光。

記得當地的考古工作者告訴我,發掘遺址時,總能看到一些磚塊、瓦片、石料這些不會熔化的東西竟然被燒得粘結在一起,而巨大的路石也因被火燒烤而處處斷裂。

這場火不知前後燒了多長時間。我伸頭看過的那口八寶琉璃井的井水,當時一定也燒沸了,很快又燒幹了。然後,在到處還是火焦味的時候,大雪又把一切覆蓋。

怪不得,我第一次來考察時在井口伸頭,看到的是一副把一切都看倦了的千年冷眼。

其實,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走了的契丹人,也正在開啟自己的一部曆史。我在研究北魏王朝的時候曾經關注過他們,當時他們遊牧在遼河上遊。唐朝也曾草草地為他們設立過“鬆漠都督府”,唐滅亡後,耶律阿保機統一契丹後稱帝。因此,他們來進攻渤海國時,還是一個很“新鮮”的政權。後來他們又改為遼,與五代、北宋都打過交道,也學習了漢文化的很多東西,發生過不少恩怨故事,而在公元一一二五年,為金朝所滅。

他們被滅亡的時候,離他們滅亡渤海國,正好兩百年。

至於滅亡他們的金朝,年齡更短,隻存世一百二十年。滅亡金朝的,是蒙古和南宋。當然大家知道,後來南宋又被蒙古滅了。

……

那麼多次的滅亡,每一次,都少不了熊熊大火吧?都少不了那一口口燒沸了、又燒幹了的古井、老井、廢井吧?

地下總有水源,它們漸漸又都有了波光。但伸頭一看,與我在渤海國遺址看到的一樣,冷眼,總是冷眼。

我一直在猜測,那幾個清代的流放犯,狀如乞丐的大學者,那天歇腳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那口廢井?估計沒有。但是,後來那個又來了兩次的老人,看到了沒有?

如果看到了老井,看到了冷眼,我想,他們一定會陷入沉思。他們對那段曆史並不陌生,但也一定會對一座名城隻剩下幾方石料、一口廢井的景象而深感震撼。我相信他們在震撼之餘會對自己的遭遇更加達觀。在如此廢墟麵前,科場案的曲直,親人們的屈死,隻是變成了曆史褶皺中的微塵。

曆史很漠然,在多數情況下不講曲直,不講感情。比曆史更漠然的是自然,這幾個老人去擔柴的地方,正是一個火山口。麵對火山口,時間的尺度更驚人了。相比之下,朝代的更迭以百年計,火山的動靜以萬年計。

其實,火山口也是一個廢井。它的冷眼,連地球都不寒而栗。

當然,這超出了那幾個流放學者的知識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