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可·波羅遊記》說,杭州是世界上最高貴、最美麗的城市。杭州之外,中國還有很多別的美麗。
於是,哥倫布把這本遊記放在自己的駕駛台上,向大海進發。由他開始,歐洲完成了地理大發現。
航海家們沒有抵達杭州,但杭州一直隱隱約約地晃動在他們的心理羅盤之上。
馬可·波羅的話,為什麼這樣值得信賴?
因為,他來自於歐洲人心目中最美麗的城市威尼斯,對於城市美景有足夠的評判眼光。
其實,馬可·波羅來杭州時,這座城市已經承受過一次不小的破壞。在他到達的十幾年前,杭州作為南宋的首都淪陷於元軍之手。一場持續了很多年的攻守之戰終於結束,其間的放縱、發泄可想而知。盡管後來的十幾年有所恢複,但與極盛時的國都相比畢竟不可同日而語。就這樣,還是高貴、美麗到了世界第一,那就不難想象未被破壞時的情景了。
二
杭州的美麗,已經被曆代文人傾注了太多的描寫詞彙。這是世間一切大美必然遇到的悲劇,人們總以為大美也可以被描寫,因此總讓它們沉陷在一大堆詞彙之間。而這些詞彙,同樣可以描寫小美、中美、平庸之美、勉強之美、誇飾之美。這情景,就像一位世界等級的歌唱家被無數嘈雜的歌喉包圍。
為此,這篇文章要做一個試驗,放棄描寫,隻說杭州之美是怎麼被創造、被守護的。
杭州這地方,本來並沒有像黃山、九寨溝、長白山天池、張家界那樣鬼斧神工般的天然美景。一個淺淺的小海灣,被潮汐和長江帶來的泥沙淤積,時間長了就不再與外海流通,形成了一個鹹水湖。在這種鹹水湖中,水生植物會越長越多,而水則會漸漸蒸發減少,慢慢就會變成沼澤地,然後再變成鹽堿地。這是被反複證實了的自然規則。
因此,杭州後來能變得這樣美麗,完全是靠人力創造。
首先,人們為那個鹹水湖浚通了淡水河(武林水)的水源,使它漸漸變成淡水湖,這便是西湖。然後,建築防海大塘,抵禦海潮肆虐,這便是錢塘。
七世紀初隋煬帝開鑿大運河,通達杭州,使杭州一下子成了一個重要城市。由於居民增多,這個城市的用水必須取用西湖的淡水,便在八世紀挖通了連接西湖水源的“六井”,使杭州這座城市與西湖更加相依為命。
九世紀二十年代,大詩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但他不是來寫詩,而是來做事的。他遇到的問題是,西湖邊上有很多農田等待西湖灌溉,而西湖中間已出現大片葦草地,蓄水量已經大為減少。於是,他認真地研究了“蓄”和“泄”之間的關係,先是挖深湖底,修築一道高於原來湖麵的堤壩,大大增加西湖的蓄水量。然後,再根據灌溉的需要定量泄水。此外,他還把民用的“六井”疏浚了一下。
白居易在這裏展現的,完全是一個水利學家和城建專家的風姿。這時候,他已年過半百,早就完成《長恨歌》、《琵琶行》、《秦中吟》、《新樂府》,無可置疑地成了整部中國文學史上極少數的巨匠之一。但他絲毫沒有傲慢在這種文化身份裏,而是成天忙忙碌碌地指揮湖中的工程。
大詩人在這裏用泥土和石塊寫詩,把筆墨吟誦交給小詩人。他自己的詩句,隻是躲在水草間、石縫裏掩口而笑,絕不出聲,以防小詩人們聽到了頹然廢筆。
三
真正把杭州當作永恒的家,以天然大當家的身份把這座城市係統整治了的,是十世紀的吳越王錢鏐。這是一個應該記住的名字,因為他是中國曆史上少有的城市建築大師。他名字中的這個“鏐”字,很多人會念錯,那就有點對不起他。鏐,讀音和意義都與“鎏”相同,一種成色很好的金子,記住了。
這塊“金子”並不是一開始就供奉在深宮錦盒裏的。他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販過私鹽,喜好拳射,略懂卜問,在唐朝後期擔任過地方軍職,漸成割據勢力。唐朝覆滅後中國進入五代十國時期,錢鏐創立吳越國,為“十國”之一。這是一個東南小國,北及蘇州,南及福州,領土以現在的浙江省為主,中心就是杭州。
錢鏐治國,從治水開始。他首先以最大的力量來修築杭州外圍的海堤。原先的石板海堤早已擋不住洶湧海潮,他便下令編造很長的竹籠裝填巨石,橫以為塘,又以九重巨木為柱,打下六層木樁,以此為基礎再築“捍海塘”,效果很好。此外又在錢塘江沿口築閘,防止海水倒灌。這一來,作為杭州最大的生態威脅被降伏了,人們稱他“海龍王”。
海管住了,再對湖動手。他早就發現,西湖遇到的最大麻煩就是葑草壅塞、藻荇蔓延,此刻便以一個軍事指揮官的風格設置了大批“撩湖兵”,又稱“撩淺軍”、“撩清卒”。幾種稱呼都離不開一個“撩”字,因為他們的任務就是撩,撩除葑草藻荇,順便清理淤泥。這些人員都是軍事編製,可見錢鏐把這件事情完全是當作一場大仗在打了,一場捍衛西湖的大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