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古塔(1 / 3)

東北終究是東北,現在已是盛夏的尾梢,江南的西瓜早就收藤了,而這裏似乎還剛剛開旺,大路邊高高低低地延綿著一堵用西瓜砌成的牆,瓜農們還在從綠油油的瓜地裏一個個捧出來往上麵堆。買了好幾個搬到車上,先切開一個在路邊啃起來。一口下去又是一驚,竟是我平生很少領略過的清爽和甘甜!

這片土地,竟然會蘊藏著這麼多的甘甜嗎?

我提這個問題的時候心頭不禁一顫,因為我正站在從牡丹江到鏡泊湖去的半道上,腳下是黑龍江省寧安市,清代稱之為“寧古塔”的所在。隻要對清史稍有涉獵的讀者都能理解我的心情。在漫長的數百年間,不知有多少“犯人”的判決書上寫著:“流放寧古塔。”

有那麼多的朝廷大案以它作為句點,因此“寧古塔”這三個字成了全國官員心底最不吉利的符咒。任何人都有可能一夜之間與這裏產生終身性的聯結,就像墮入一個漆黑的深淵,不大可能再泅得出來。金鑾殿離這裏很遠又很近,因此這三個字常常悄悄地潛入高枕錦衾間的噩夢,把那麼多的人嚇出一身身冷汗。

清代統治者特別喜歡流放江南人,因此這塊土地與我的出生地和謀生地也有著很深的緣分。幾百年前的江浙口音和現在一定會有不少差別了吧,但是,雲還是這樣的雲,天還是這樣的天。

地可不是這樣的地。有一本叫作《研堂見聞雜錄》的書上寫道,當時的寧古塔幾乎不是人間的世界,流放者去了,往往半道上被虎狼惡獸吃掉,甚至被餓昏了的當地人分而食之,能活下來的不多。當時另有一個著名的流放地叫尚陽堡,也是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但與寧古塔一比,尚陽堡還有房子可住,還能活得下來,簡直好到天上去了。也許有人會想,有塔的地方總該有點文明的遺留吧?這就搞錯了。寧古塔沒有塔,這三個字完全是滿語的音譯,意為“六個”(“寧古”為“六”,“塔”為“個”),據說很早的時候曾有兄弟六人在這裏住過,而這六個人可能還與後來的清室攀得上遠親。

由寧古塔又聯想到東北其他幾個著名的流放地,例如,今天的沈陽(當時稱盛京)、遼寧開原市(當時的尚陽堡)、齊齊哈爾(當時稱卜魁)等處。我,又想來觸摸中國曆史身上某些讓人不大舒服的部位了。

中國古代曆朝對犯人的懲罰,條例繁雜,但粗粗說來無外乎打、殺、流放三種。打是輕刑,殺是極刑,流放“不輕不重”,嵌在中間。

打的名堂就很多,打的工具(如鞭、杖之類)、方式和數量都不一樣。民間罪犯姑且不論,即便在朝堂之上,也時時刻刻晃動著被打的可能。再道貌岸然的高官,再斯文儒雅的學者,從小接受“非禮勿視”的教育,舉手投足蘊藉有度,剛才站到殿堂中央來講話時還細聲慢氣地調動一連串深奧典故,用來替代一切世俗詞彙,突然不知是哪句話講錯了,立即被一群宮廷侍衛按倒在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五一十地打將起來。蒼白的肌肉,殷紅的鮮血,不敢大聲發出的哀號,亂作一團的白發,強烈地提醒著端立在一旁的其他文武官員:你們說到底隻是一種生理性的存在;用思想來辯駁思想,以理性來麵對理性,從來沒有那回事兒。

殺的花樣就更多了。我早年在一本舊書中讀到嘉慶朝廷如何殺戮一個行刺者的具體記述,好幾天都吃不下飯。後來我終於對其他殺人花樣也有所了解了,真希望我們下一代不要再有人去知道這些事情。他們的花樣,是把死這件事情變成一個可供細細品味、慢慢咀嚼的漫長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組成人的一切器官和肌膚全部成了痛苦的由頭,因此受刑者隻能怨恨自己竟然是個人。我相信中國的宮廷官府所實施的殺人辦法,是人類成為人類以來百十萬年間最為殘酷的自戕遊戲,即便是豺狼虎豹在旁看了也會瞠目結舌。

殘忍,對統治者來說,首先是一種恐嚇,其次是一種快感。越到後來,恐嚇的成分越來越少,而快感的成分則越來越多。這就變成了一種心理毒素,掃蕩著人類的基本尊嚴。統治者以為這樣便於統治,卻從根本上摧殘了中華文明的人性、人道基礎。這個後果非常嚴重,直到已經廢止酷刑的今天,還沒有恢複過來。

現在可以說說流放了。

與殺相比,流放是一種長時間的折磨。死了倒也罷了,可怕的是人還活著,種種殘忍都要用心靈去一點點消受,這就比死都繁難了。

就以當時流放東北的江南人和中原人來說,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流放的株連規模。有時不僅全家流放,而且禍及九族,所有遠遠近近的親戚,甚至包括鄰裏,全都成了流放者,往往是幾十人、百餘人的隊伍,浩浩蕩蕩。

別以為這樣熱熱鬧鬧一起遠行並不差,須知道這些幾天前還是錦衣玉食的家都已被查抄,家產財物蕩然無存,而且到流放地之後做什麼也早已定下,如“賞給出力兵丁為奴”、“給披甲人為奴”,等等,連身邊的孩子也都已經是奴隸。一路上怕他們逃走,便枷鎖千裏。我在史料中見到這樣一條記載:明宣德八年,一次有一百七十名犯人流放到東北,死在路上的就有三分之二,到東北隻剩下五十人。

好不容易到了流放地,這些奴隸分配給了主人,主人見美貌的女性就隨意糟蹋,怕其丈夫礙手礙腳就先把其丈夫殺了。流放人員那麼多用不了,選出一些女的賣給娼寮,選出一些男的去換馬。

最好的待遇是在所謂“官莊”裏做苦力,當然也完全沒有自由。照清代被流放的學者吳兆騫記述,“官莊人皆骨瘦如柴”,“一年到頭,不是種田,即是打圍、燒石灰、燒炭,並無半刻空閑日子”。

在一本叫《絕域紀略》的書中描寫了流放在那裏的江南女子汲水的鏡頭:“舂餘即汲,霜雪井溜如山,赤腳單衣悲號於肩擔者,不可紀,皆中華富貴家裔也。”

在這些可憐的汲水女裏麵,肯定有著不少崔鶯鶯和林黛玉,昨日的嬌貴矜持根本不敢再回想,連那點哀怨悱惻的戀愛悲劇,也全都成了奢侈。

康熙時期的詩人丁介曾寫過這樣兩句詩:

南國佳人多塞北,

中原名士半遼陽。

這裏該包含著多少讓人不敢細想的真正大悲劇啊!詩句或許會有些誇張,但當時中原各省在東北流放地到了“無省無人”的地步是確實的。據李興盛先生統計,單單清代東北流人(其概念比流放犯略大),總數在一百五十萬以上。普通平民百姓很少會被流放,因而其間“名士”和“佳人”的比例確實不低。

如前所說,這麼多人中,很大一部分是株連者,這個冤屈就實在太大了。那些遠親,可能根本沒見過當事人,他們的親族關係要通過老一輩曲曲折折的比畫才能勉強理清,現在卻一股腦兒都被趕到了這兒。在統治者看來,中國人都不是個人,隻是長在家族大樹上的葉子,一片葉子看不順眼了,證明從根上就不好,於是一棵大樹連根兒拔掉。我看“株連”這兩個字的原始含義就是這樣來的。

樹上葉子那麼多,不知哪一片會出事而禍及自己,更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什麼時候會危害到整棵大樹,於是隻能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此這般,中國怎麼還會有獨立的個體意識呢?

我們也見過很多心底明白而行動窩囊的人物:有的事,他們如果按心底所想的再堅持一下,就堅持出人格來了;但皺眉一想妻兒老小、親戚朋友,也就立即改變了主意。既然大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敢於麵對風的吹拂、露的浸潤、霜的飄灑,那麼,整個樹林也便成了沒有風聲鳥聲的死林。

我常常設想,那些當事人在東北流放地遇見了以前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次卻因自己而罹難的遠房親戚,該會說什麼話?有何種表情?而那些遠房親戚又會做什麼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