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對話(3 / 3)

還有“人權”。這麼多年,你們用大量肮髒的謠言傷害了我的名譽權,傷害了我妻子的工作權,傷害了我父親的生存權,所有這些人,都沒有一官半職。難道,這都不是“人權”?

再說“自由”。你們用集中誣陷的手段侵犯了我的寫作自由、聲辯自由、居住自由,但是憑著媒體的起哄、法律的放任、官方的漠然,從來不必支付任何代價,不必做任何道歉。我想問,古今中外幾千年,還有什麼人比你們更“自由”?還有什麼人比你們更需要還給他人以“自由”?

你聽得出來,這是反問,不求回答。真正的問題也有一個,存在心底很久了,還是說出來吧:那麼多年,你們這批人難道從來都沒有擔心過法律的追訴?你們難道就能斷定,中國的法律一直會像過去那樣偏袒你們?

對於這個問題,你也不必回答。既然你老人家已經來到這裏,不說法律也罷。我隻希望你還是認真地看一看你的對麵,那兒有一位與你同齡的老人,因為被你誣告而入獄多年。平反之後,他燒掉了你的罪證,沒有說過你一句重話,而你卻沒有投過去一個抱歉的眼神。我現在終於明白,一種冥冥之中的力量把你們兩人安排得那麼近,可能是別有深意。

如果有一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卻特別想與他說話,這個人就是餘頤賢先生。

直到此刻我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麼人,心目中隻是一團迷霧、一堆疑問。隱約間似乎有一股妖氣,但也可能是仙氣,似遠似近。越是這樣就越是好奇,我要騰空心境,去麵對這位姓餘的老人。我不知道他以前習慣講什麼方言,餘姚的,慈溪的,紹興的,寧波的,還是杭州的?想來想去,今天我還是與他講童年時的鄉下話吧,那種語調,立即就能帶出故鄉的山水。那裏,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是餘頤賢先生長期出沒的地方。

餘頤賢先生,我沒有見過您,不知道您是什麼樣子的。在想象中,您是一個黑衣人。頭上還戴著一頂黑氈帽,帽簷壓得低低的,別人很難看到您的眼睛,您卻能看到別人。

您的名字,在家鄉各村所有餘姓同胞中顯得特別斯文,一定有一點文化背景,但是鄉親們誰也說不清。您的名聲不好,我從小就知道您是盜墓人,鄉親們叫“掘墳光棍”。他們又把你的名字叫成“夜仙”,那是根據諧音讀錯了。但這麼一叫,他們就把吳石嶺、大廟嶺的夜晚,一半交給了虎狼,一半交給了您。

不好的名聲也有好處,那就是讓您獲得了安靜。盜墓,隻要不去觸碰各個時期當紅大人物家的祖墳,就很難成為一個政治話題。因此,你在國共內戰和後來的一次次政治運動中都安然無恙。人們有興趣把一個名聲很好的人一點點搞髒,名聲越大越有興趣,卻沒有興趣去對付一個名聲不好的人。這就像,一塊白布太幹淨、太晃眼了,大家總要爭著投汙,即使後來風雨把它衝洗幹淨了,大家也要接著投;而您從頭就是一塊黑布,不會有人來關注您。

您在黑乎乎的夜晚好像也動過我曾外祖父的墓,這使我家前輩對您的印象就更壞了。印象的改變,是您在另一個黑乎乎的夜晚給媽媽辦的識字班送了課本。這事看起來不大,但對好幾個鄉村卻是雪中送炭。那幾個鄉村當時正要從長久蒙昧中站立起來,您伸手扶了一把。

有了這件事,我開始相信鄉間有關您的一些正麵傳聞。例如,我小時候曾聽鄰居大嬸說,那個篤公終於在我們村找到已經瘋了的女友,是您引的路。而且,您還把自己的一間房子讓給他住。這是真的嗎?更重要的是,我聽李龍說,有一次吳石嶺山洪暴發,一個預先挖通的渠口把水引走了,救了山下好幾戶人家。一個柴夫告訴李龍,這個渠口是您花了半個月時間一鍬鍬挖通的。這就是說,您在無聲無息的遊蕩間,也做了無聲無息的大好事,可能還不止一件。這是真的嗎?

我沒有期待您的回答,卻發現您有了動靜。您看著我,輕輕地像咳嗽一樣清了一下喉嚨,似乎要講話,但跟著而來的是低啞的笑聲。笑聲很短,轉瞬即逝,這讓我很興奮,因為我有可能與您交談了,就像我與餘鴻文先生。

我多麼想引出您的話來,但您對我來說太陌生,很難找到具體話由,因此隻能說得抽象一點。

我說:“天下萬物轉眼都走向了對麵,連給它們定位都是徒勞。很多人和很多事,可能在對麵和反麵更容易找到。”

說到這裏我停了下來,等您。很奇怪,您的目光已經不再看我,而是看著遠處,看著天。

我決定換一種語言方式。像少數民族對歌,像古代詩人對聯,先拋出上一句,來勾出對方的下一句。

我根據您的行跡,說了一句:“最美麗的月色,總是出自荒蕪的山穀。”

終於聽到了您的聲音,您說:“最厚重的文物,總是出自無字的曠野。”

我太高興了,接著說:“最可笑的假話,總是振振有詞。”

您接得很快,馬上說:“最可恥的誣陷,總是彬彬有禮。”

我說:“最不潔的目光,總在監察道德。”

您說:“最不通的文人,總在咬文嚼字。”

我說:“最勇猛的將士,總是柔聲細語。”

您說:“最無聊的書籍,總是艱澀難讀。”

我說:“最興奮的相晤,總是昔日敵手。”

您說:“最憤恨的切割,總是早年好友。”

我說:“最動聽的講述,總是出自小人之口。”

您說:“最純粹的孤獨,總是屬於大師之門。”

我說:“最低俗的交情被日夜的酒水浸泡著,越泡越大。”

您說:“最典雅的友誼被矜持的水筆描畫著,越描越淡。”

我不能不對您刮目相看,餘頤賢先生。您顯然是嫻熟古今文字的,但此間的機敏卻不是出自技術。好像有一種冥冥中的智慧,通過您,在與我對話。那麼,就讓我們把話題拓寬一點吧。

我說:“渾身瘢疤的人,老是企圖脫下別人的衣衫。”

您說:“已經枯萎的樹,立即就能成為打人的棍棒。”

我說:“沒有筋骨的藤,最想遮沒自己依賴的高牆。”

您說:“突然暴發的水,最想背叛自己憑借的河床。”

我說:“何懼交手,唯懼對峙之人突然倒地。”

您說:“不怕圍獵,隻怕舉弓之手竟是狼爪。”

我說:“何懼天坍,唯懼最後一刻還在尋恨。”

您說:“不怕地裂,隻怕臨終呼喊仍是謠言。”

我說:“太多的荒誕終於使天地失語。”

您說:“無數的不測早已讓山河冷顏。”

我說:“失語的天地尚須留一字曰善。”

您說:“冷顏的山河仍藏得一符曰愛。”

我說:“地球有難餘家後人不知大災何時降臨。”

您說:“浮生已過餘姓老夫未悟大道是否存在。”

我說:“萬般皆空無喜無悲唯餘秋山雨霧縹緲依稀。”

您說:“千載如梭無生無滅隻剩月夜鳥聲朦朧淒迷。”

像夢遊一般,我們的對話完成了。此間似有巫乩作法,使我們兩人靈魂出竅,在另一個維度相遇,妙語連珠,盡得。這不是我們的話,卻又是我們的。

我最後要說的是:您真是“夜仙”。與您對話,我有點害怕。既然您那麼厲害,請一定在那個世界查一查我們餘家的來曆。古羌人?唐兀人?西夏人?蒙古人?漢人?若是漢人,又源出何處?是山西?是湖北?是福建?是安徽?是浙江?……

但是,我似乎已經聽到您的回答:這都不重要。滄海滴水,何問其源?來自無限,歸於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