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又問:“那麼另一個城堡呢?”
我說:“對那個城堡我曾抱有希望,希望它能批判專製弊端,揭露權貴集團,推進政治改革,但現在已經失望。因為它摻入了太多的投機、虛假和表演。我曾多次試著與這個城堡裏的人對話,發覺他們大多自命為中國的救贖者,卻以揭秘的腔調散布著各種謠言,而且總是把一切文化問題全都推向政治批判,好像天下除了政治批判之外就不存在別的問題。他們那些貌似激烈的言論,初聽起來還有一點刺激,再聽下去就無聊了。”
您說:“看來,你隻能左右不是人了。但是,我要以長輩的身份告訴你:不怕。大智不群,大善無幫,何懼孤步,何懼毀謗。”
我說:“對,不怕。”
與餘鴻文先生的對話有點累。他的那麼多盤問,我知道,正是代表眾多長輩對我的審訊。
接下來就不會這麼嚴肅了,急著想說話的,是徐扶明先生。徐扶明先生曆來寡言,現在仍然微笑著等我開口,他很可能像往常一樣,隻聽不說。
徐先生,我的朋友,剛才我在安靈堂,一心隻想把您從曾遠風附近移開。您告訴過我,人生如戲,角色早定,他永遠打人,您永遠挨打。在這裏你們靠得那麼近,又是麵對麵,我不放心。
但後來一想,不移也罷。他從前打人,靠的是誣陷、造謠、告發,現在到了你們這裏,他畢生功夫全廢,那您還怕他什麼呢?
從此,您可以近距離地盯著他看。我早就發現,凡是害人的人,目光總是遊移的。他會用眼睛的餘光來窺探您,您還是不放過。世上再陰險毒辣的人,也受不住您這種盯住不放的目光,隻能快步逃離。但是,在這安靈堂的小格子、小盒子中,他能往哪裏逃?因此在我看來,這就是“末日審判”。審判的法官,就是一生的被害者,審判的語言,就是盯住不放的目光。
您的目光,過去的主題是惆悵。我曾經責怪您為什麼不增添一點憤怒,現在我不責怪了,隻勸您增添一點嘲諷。像曾遠風這樣一直氣焰萬丈的人最後也不得不讓您來日夜看管,看管著他無聲無息、無親無友的終點,給一點嘲諷正合適。
更需要嘲諷的卻是人世間,居然慫恿了他那麼久,給他喝彩,給他版麵,給他伸展拳腳的平台,幾十年間沒有對他有過一絲一毫的勸阻和批評,使他無法收手,難於後退。直到他一頭紮在這裏,人們才棄之如敝帚,轉身去物色新的替代者,讓他們來製造新的不幸。這,還不值得嘲諷嗎?
徐扶明先生,在中國戲曲聲腔史的研究上,您是我的師長,但在社會人生奧秘上,我要不客氣地說,小弟我可以做您的師長。今天我要問您一句:為什麼曾遠風永遠打人,而您永遠挨打?
我看到您在搖頭,直愣愣地等待著我的答案。
我的答案很簡單:他打人,是為了不挨打;您挨打,是因為不打人。
打人,也叫整人、毀人,細說起來也就是從政治上、道德上、名譽上攻擊他人,這種事情全世界都有,但在中國卻變成了一個魔幻事業。
您會問:怎麼會是“魔幻事業”呢?
我要告訴您:這,與中華民族的集體心理有關。很多民眾隻要從攻擊者嘴裏聽到別人可能有什麼問題,就會非常興奮地相信,還會立即把攻擊者看成是政治上的鬥士,道德上的楷模,大家都激情追隨,投入聲討。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事態已經變成了那個被攻擊者與廣大民眾的對決,攻擊者不再擔負任何責任。有些官方媒體又會火上加油,把每一場圍攻看成是“民意”,把被攻擊者看成是“有爭議的人物”,使攻擊很快就具有了正義性。
因此,攻擊者一旦出手,就有金袍披身,從者如雲。這幾十年我們都看到了,那麼多中國人一撥又一拔地輪著受難,隻有一批人奇跡般地立於不敗之地,那就是他們。
您在“文革”中受到曾遠風的攻擊而入獄多年,其實也有一個最簡便的辦法可以脫身,那就是攻擊別人,包括攻擊他。而且,這種攻擊永遠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因此,您的受難,並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您自己,您不會攻擊他人。
我也和您一樣,從來沒有做過“以攻為守”的事情。對此,我的克製比您更加不易。您老兄身上可能壓根兒不存在向別人進攻的能力,我卻不是。您知道,我是曆屆“世界大學生辯論賽”的總評審,在語言上的攻伐之道,那些人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但是,對於放棄攻擊,我們兩個都不會後悔。
不妨反過來設想一下。如果您跟著我,痛痛快快地把他們罵倒了,世上多了兩個機智的攻擊者而少了兩個純粹的文化人,我們會滿意嗎?我想,我們反而會後悔。
其實我們並不需要勝利。隻希望有一天,新的“曾遠風”又要當街追打新的“徐扶明”時,中國的民眾和傳媒不再像過去和現在這樣,一起助威呐喊。
僅此而已。
但是,僅僅做到這一點,也還需要長時間的啟蒙。
也許會有這一天,但對我來說,華發已生,暮霧已沉,好像等不到了。
與徐扶明先生說完話,當然就躲不過近在咫尺的曾遠風了。其實我也不想躲,很想與他交談一番。但估計,他也隻會聽,不會說。
從哪兒開口呢?與他這樣的人談話,我一時還拿不定方向。
曾遠風,在年齡上你是我的前輩。你告發徐扶明先生“攻擊樣板戲”的時候,我才十九歲;徐扶明先生終於平反,而你又轉身成為“文革”的批判者時,我已經三十三歲;你向我告發那個姓沙的左派編劇時,我四十一歲;你向全國媒體告發我為一個流亡人士的後輩寫序言時,我四十三歲;你參與那幾個“啃餘族”對我的圍攻時,我五十六歲;你突然以“異議分子”的身份向外國人告發中國的很多人和很多事時,我五十九歲。
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你一定還實施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告發,請原諒我掛一漏萬了。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你以不尋常的方式陪伴了我大半輩子。
親人的陪伴增加了我的脆弱,你的陪伴增加了我的堅強。因此,你對我相當重要。
你早年讀過中文係,後來的身份,是“編劇”、“編輯”、“雜文作家”。你讓我想到十幾年來一直在誹謗我的那幾個“啃餘族”與你一樣,清一色出自於中文係,都曾經染指文學創作,卻又文思枯窘而改寫批判文章和告發信。有趣的是,當年你向我告發的那個左派編劇,後來也走了一條與你相同的路:借由文藝玩政治,天天傷害無辜者。
說遠一點,你曾經效忠過的“四人幫”裏邊,也有三個人是文藝出身。如此一想我就霍然貫通,原來你們把文藝創作中的虛構、想象、誇張、煽情全都用到了真實社會的人事上了。你們把偽造當作了情節,把狂想當作了浪漫,把謾罵當作了朗誦,把謠言當作了台詞,把圍攻當作了排演。隻可憐了廣大無知的觀眾,居然弄假成真。
我剛剛在與徐扶明先生談話的時候曾說到,很多淺薄的民眾特別容易追隨像你這樣不斷地從政治、道德、名譽上攻擊他人的人,使你們經常“金袍披身,從者如雲”。現在我要加一句,這些民眾最值得同情之處,不是追隨你們,而是不知道你們全在扮演。
近幾年,你們這幫人都齊刷刷地扮演起了“異議分子”,開始改說“民主”、“人權”、“自由”之類的台詞。這,實在太搞笑了。這些美好的社會課題,不正是我們一直在奮鬥的目標嗎,怎麼一轉眼被你們搶了過去?你們又在“盜版”了。盜版畢竟不是正版,同樣這幾個概念,從你們嘴裏說出來全都變了味道,成了反諷。
先說“民主”。這個概念你們在文章中天天高喊,前麵還隱藏著一個“大”字,誘騙民眾進行大誣陷、大批鬥、大傷害。其實你們內心是害怕廣大民眾的,例如你們最嫉恨我的書連續暢銷二十年,其實就是嫉恨廣大讀者的“閱讀民主”。為此我不禁要笑問:敢不敢進行幾次民意測驗,讓廣大民眾在你們和我之間做一個選擇?不敢了吧,還“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