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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談天說地篇

蓋 棺

蓋棺論定,又叫“蓋棺事定”。發明這句成語的專利,大概得屬於一千幾百年前一個叫劉毅的人。他說啦,大丈夫的蹤跡,可不敢隨隨便便混在小人們中間,“蓋棺事方定矣!”這以後,唐、宋、元、明、清,文人墨客,征引不絕,“蓋棺論定”這話也就傳播開去,一直流傳到今天。

話又說回來了,蓋棺論定,人人都得有這麼一天,可不是人人都能留心這件事的。大凡那些留心的人,都得是些有臉麵的人物。古時候,起碼得是文臣武將。“文死諫,武死戰”,皇帝給賜個諡號,耀祖光宗,蔭及子孫。現今呢,起碼也得是個“革命人物”吧,盼著追認個黨員啦,宣傳個事跡啦,當然,這可不該和古事同日而語。可不管怎麼說,那些蓋了棺值得論一論的人,那些賠一輩子小心為了這一“論”的人,都不是凡人。像咱這樣的草民,頂多了,盼個壽終正寢。再想得遠一點兒,也就是忘不了叮囑兒子們一句:多咱看著我一閉了眼,千萬得先去奔條“禮花”過濾嘴煙。待火葬場的人來了,一人給遞上一盒(一支可不行),免得人家往車上抬死屍時,故意掄起來摔,給你臉子,你該不好受啦!至於什麼“蓋棺論定”、“顯聲揚名”,咱哪兒懂啊。知道有那麼一檔子事,想,也是傻想;論,也沒啥可論的。

這不,礦醫院門前小小的空場上,就擺著兩口棺材。棺材倒是一模一樣的:料是紅鬆的,四寸板子,上了三道清漆。可棺材裏躺著的人就不一樣了。一位,就算得上個有臉有麵的人物:活著,入黨申請書沒斷了寫,啥時都能顯出他的覺悟來;死了,據說也死得不。另一位呢,難說啦。這,您看看外場兒也能琢磨出一二來。看看人家東麵那口棺材,擺著四個大花圈:黨、政、工、團,一部門一個,金花銀枝翡翠葉兒,多氣派!西麵這個呢,以組織名義送的花圈隻有一個——工會送的。東邊的花圈上寫著:“淩凱同誌永垂不朽!”西邊的呢:“悼念魏石頭同誌”。雖說這兩種寫法實質上沒有什麼高低之分,可在山裏人們的眼裏,一個“永垂不朽”要比一般的“悼念”高好幾格兒哪。東邊棺材裏那位死了以後,人們都說:“哎呀,可惜可惜!年輕輕兒的,多有前途的小夥子,可惜!……”西邊這位呢,大夥兒的說法就不一樣啦。有的說:“唉,早知他落到這一步,不該拿人家開心。”有的卻說:“唉,這下子,他們班組裏開心的老頭兒沒啦……”再看看,人家淩凱的喪事驚動哪兒了?黨委會!有人提出來,是不是有必要追認個黨員啊?還有人說,應該總結事跡,號召學習……用句老話吧,雖是年輕早夭,功未成業未就,可也算是“全了名節”。可這位魏石頭的喪事呢,工會給辦哪,倒也忙得工會主任腳丫子朝天。忙什麼?琢磨著怎麼對付他老伴兒呀。你可不知道,但凡死者家屬是上歲數的,又沒文化,十有八九難對付。幾年前也死了一個老工人,他老伴兒提了十大條件,解決不了,那老太太不知跟誰學的,找了根竹竿兒,每逢開飯,必站在食堂賣飯窗口外邊,把竹竿兒捅進窗口紮饅頭出來吃。吃飽了,喝足了,又到工會主任家去,躺炕上打滾。鬧得主任恨不能去墳地給自己刨個坑兒!這一次,魏石頭的老伴兒也是五十出頭,農村人,沒文化,又率領著三個吱哇喊叫的孩子,好對付得了?……

這位說了,你領著我們圍著這兩口棺材嘮叨半天,除了給我們添惡心,還要幹什麼呀?您別急。我這不是等著開追悼會哪。站在棺材前,一會兒是魏石頭,一會兒是淩凱,他們的模樣兒老在我眼前閃。我怎麼也忍不住琢磨尋思,漸漸地,倒好像能從中悟出一點做人的道理。

就說魏石頭吧,年輕時候,機靈得也不讓人。好喝兩盅兒,更好找那些唱小曲兒的,往人家手心兒裏擱上倆銅子兒,點段“蓮花落”聽。什麼“郭巨埋子”呀,“王員外休妻”呀,聽得多了,到臨解放的時候,竟也成了昌順煤窯窯哥們兒裏說古論今的人物啦。解放沒幾天,軍代表來到他住的鍋夥兒:“魏石頭,學習去吧!”魏石頭說:“學習?學什麼習?”軍代表說:“上北京學習,回來當幹部,管礦山。”“咱可幹不了。”魏石頭嗬嗬憨笑,支吾了一會兒,又說:“再說,再說我……我也沒褲子……”別笑,這可是真話。舊社會過來的窯工,找條齊整點兒的褲子都不易啊。魏石頭哪年不是披著洋灰袋子紙,圍著鍋夥兒裏的火盆過冬的?到北京學習,腿上裹著碎布、爛紙,行嗎?也巧,魏石頭的拜把子兄弟劉誌在旁邊哪。他有條褲子——好不了多少:一條麻袋筒子,下邊裁去個三角叉子,縫縫連連,也算是條褲子吧。劉誌說:“魏哥,穿我的去吧。”魏石頭說:“算啦,再把我身上裹的這些倒騰給你,一絲一縷的,不又得折騰上半天?你的褲子,你去算啦!”這麼著,劉誌去了。後來呢,人家劉誌成了礦長啦,魏石頭到死也是個工人。你看看,就差那麼一條褲子,差多大事!人要混得好,機會太重要啦不是?

魏石頭的“終身遺憾”倒不在沒當上礦長。當官當工人,他根本不當回事,倒是那些拿他尋開心的人常把“一條褲子”的事掛在嘴邊上。唉,要是光憑一膀子力氣,一門子實心眼兒就能當個好工人,魏石頭還是能活得有滋有味兒的:抱著電鑽較勁兒,汗珠子順脊梁溝流;端著酒盅,咿咿呀呀唱小曲兒……可那是乍解放時候的事,如今不行了。心眼兒沒點子活泛勁兒,腦袋像塊榆木疙瘩不開竅,你就等著吃虧遭罪,當人家笑料吧!

這位要是稍稍熟識魏石頭,又要跟我抬杠了。說魏石頭心眼兒怎麼不靈便了?他幹啥不是把好手呀?就是跟形勢,人家也跟得緊啊,不是人送外號叫“老變”嗎?是啊,他倒是叫“老變”,變什麼呀?就他在嘴邊上哼唧那句小曲兒的唱詞老變。解放前他不是聽過不少“蓮花落”嗎?沒有音樂細胞,隻學會了哼唧那麼一句,就是《白蛇傳》裏“許官人是白娘子的好夫婿”那麼一句。幹活兒幹到興頭兒上,冷不丁兒就讓他給吼出來了,不留神還得讓他嚇一跳。老是這麼一句,漸漸也沒味兒啦,他居然試著變了一下。當年,礦上的書記是李必顯,他按著原調兒,把“許官人是白娘子的好夫婿”唱成了“李必顯是焦裕祿式的好書記”,越發自得其樂了。這句詞兒唱到1966年秋天,有個留心的人告訴他:“別唱啦,李必顯打倒半個月了,還唱哪!”魏石頭這才恍然大悟。那會兒“文革”主任是金衛東,魏石頭尋思著,這會兒金衛東代表黨啦,就把唱詞兒裏的“李必顯”改成了“金衛東”。人家說:“不行,焦裕祿也打倒了!”這麻煩啦!慢慢兒的,知道有個英雄叫李文忠,也不管人家是幹什麼的,唱成“金衛東是李文忠式的好書記”了。往後,工作組、奪權、批資反路線……上台,下台,走馬燈似的,哪個不是“黨”號召的呀。魏石頭便無師自通了。等到軍宣隊來了,隊長是席鳳江,魏石頭嘴裏的小曲兒很快就成了“席鳳江是門合式的好書記”了。這麼著,魏石頭得了個“老變”的雅號。您這位“老變”光會變一句唱詞兒可不夠啊,可魏石頭隻會這麼一手。這要比起東邊棺材裏睡的那位淩凱來,可差一大截子啦!看看人家淩凱,來礦才四年的學生,二十多歲,要是不死,過不了三個月,就是宣傳科的副科長了。這一死,排場比你幹了幾十年的魏石頭怎麼樣?人家的功夫在哪兒呢?

淩凱來礦不到一年的時候,給礦上寫材料就能寫出“花兒”來,這誰比得了?光他給黨委書記寫的三份材料,就使這個礦的書記一下子成了全局頂紅的幹部。譬如吧,趕上批“克己複禮”了,書記的講話稿裏就有這麼一段:“小時候我給資本家打雜工,有一次端茶倒水時,把茶壺嘴兒對著資本家了,他把我打得死去活來呀,說我犯了‘禮’了。同誌們,你們看看,克己複禮,複的是什麼‘禮’?是吃人的‘禮’!害人的‘禮’!血淋淋的‘禮’啊……”又譬如吧,新沙皇入侵了,書記的講稿裏又有新鮮事兒啦,變成了這麼一段:“同誌們,我的爺爺就是被八國聯軍的老沙皇打死的呀,老沙皇一槍打在我爺爺腦門兒上。老沙皇、新沙皇,舊恨新仇比海深呀……”誰看了這材料不熱淚盈眶?能不讓我們書記四處宣講嗎?這下子可好,登報啊,赴宴啊,紅鬆礦的黨委書記一下子出了名了。也真奇了,每次新精神下來,書記都有結合自己的生動事例,還和新精神絲絲入扣。外邊人不明底細,說這是“上掛下聯常批常新”。書記還能不明白是誰的功勞嗎?淩凱這就不用下井挖煤啦,三天兩頭上報社、上北京不說,已經被物色提拔為幹部了。隻不過最近有調級的消息,這才放他回去幹幾天活兒,等升了級,又要飛上去了。你看看,淩凱這幾下子“變”,比魏石頭的“老變”管用不管用?

你魏石頭沒這兩下子,要是老老實實,蔫蔫兒的,別吭氣兒,好好當個工人也就罷了。誰想到他還犯倔,認死理兒,炒栗子崩瞎眼睛——看不出火候來。為啥?就因為那位書記不是別人,就是當年他的拜把兄弟劉誌。先是當礦長,“文革”靠邊站,後來又解放了,當了書記。劉誌的根底兒,魏石頭知道得一清二楚呀。比如“茶壺嘴兒”的事吧,明明是我魏石頭的事呀,你劉誌安你頭上幹嗎?不就挨了一頓打嗎?又不是什麼美事,你搶去四下裏說個什麼勁兒?魏石頭想著就生氣,“老變”那點子活泛勁兒也沒了,見了劉誌總是連笑帶罵:“兄弟,快別講你那茶壺嘴兒了。你成了夜壺嘴兒啦,都他媽鑲上金邊兒啦!”“兄弟,老毛子打死的,不是人家隆興窯蔡癩子的本家爺爺嗎?怎麼又成了你爺爺啦?你小子真夠仗義的了,凡是咱窯哥們兒那些倒黴的祖宗,全讓你給認了啊!”“我說,今兒你的報告又邪了。你這小子,你媽懷你那會兒吃了一本皇曆吧?怎麼什麼事兒都巧巧兒地趕你頭上啦!……”再說下去,更難聽啦,“別忘了,你也就比咱多了一條破褲子,窯哥們兒出身,如今當了官兒了,把咱工人那點兒實誠勁兒全喂狗了?別人五人六地胡說八道,忘了鹽打哪兒鹹、醋打哪兒酸啦!”……劉誌聽著這位魏哥的喜笑怒罵,一點法兒也沒有。本來嘛,他說的不差。開始劉誌自己也是這麼跟淩凱說的,誰想到淩凱說可以加工一下,加強宣傳效果,劉誌也就認可了。看看報紙上,什麼沒影兒的事不往上登呢,何況淩凱寫的都是實事兒,不過“集中集中”就是啦。三次五次,劉誌好像也明白了其中的奧妙,拿著淩凱寫的講稿讀起來,也臉不變色心不跳,跟真事兒似的了。魏石頭淨出來添惡心,也真氣人,可又沒辦法,拜把子大哥,又是三代窯黑兒,階級鬥爭也抓不到他頭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