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是這麼說,終於有那麼一天,階級鬥爭還是抓到他頭上了。那是魏石頭剛剛回河南老家探親回來,沒三天,他老伴兒忽然帶著三個孩子追著腳兒來了。魏石頭一看奇怪啦:“你幹啥來了?”老伴兒支支吾吾不敢說。魏石頭火了:“剛分開沒三天,你又踩著腳後跟兒來了,吃飽了撐的?”老伴兒說:“他爹,俺不想來呀,可村裏逼著絕育,俺找你商量商量。”魏石頭氣得脖梗子青筋突突地跳:“糊塗!七老八十的人了,我就是讓你生,你能生嗎?絕育,怎麼絕你頭上了!”老伴兒抽抽搭搭地說:“咱村幹部說了,上邊兒來文兒啦,得絕百分之多少。村裏的媳婦們都跑光啦……不絕,明年不給口糧……”魏石頭罵開啦:“共產黨咋出了這號東西,幹這種沒屁眼兒的事!絕育,我也不反對,可你還能跟閹豬似的,追得人家姑娘媳婦四下逃?……”這一罵不要緊,當天,保衛科就把他叫去了:“魏石頭,你也太出格兒了啊!……六十好幾了,又不癡不傻,平時仗著自來紅胡說八道,四下裏破壞黨委威信,我們也沒找你。這下好,幹脆破口罵上共產黨了!你要幹什麼呀?也活得不自在了?”魏石頭愣了:“什麼?我罵共產黨?我報共產黨的恩還報不過來哪!再說,有那心,我也沒那個膽兒啊,找死呀……”保衛科長居然能把魏石頭過去沒心沒肺罵出來的話舉出一大堆,說得魏石頭腦門子冒涼氣。科長沒說完,魏石頭就把他的話截住了:“得啦,您別說啦,我這兒聽著也夠寒心的了!都怨我這張臭嘴。本想著劉書記是咱把兄弟,罵他兩句沒啥。誰承想,讓您這麼一歸堆兒,也夠定個反革命的了。我以後不敢胡說了,可不敢了。您別給我掛牌兒、撅著,我可害怕,受不了那個。再說,咱也是有家有小的人,落個反革命,老婆打離婚我不怕,怕那仨孩子遭罪呀……”這麼一下子真把魏石頭嚇唬得不輕,以後真的不敢胡說了,不要說見了把兄弟劉誌躲著走了,就是在班組裏也像霜打過的黃瓜——蔫了。
按理,一個人認“”了,好像也應該沒事了。不圖混得好,也能圖個消消停停,靜氣平心了。可是不行,生活能鬧騰得你糊裏糊塗,有時還得胡說八道。就說魏石頭,不說話就行了?也不行。譬如,批“三項指示為綱”了,市裏指示:“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紅鬆礦的劉誌講了幾年“茶壺嘴兒”,長進了,發展了市裏的精神,說要“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個個開口”。這一“發展”不要緊,把魏石頭憋在那兒了。他心裏害怕呀,三項指示,先不說是正確的嗎?聽著也沒啥錯呀。怎麼個批法兒?批錯了,不又成“罵共產黨”了?不批也不行啊,不是要“個個開口”嗎?這不,主持會的淩凱說啦:“批得深淺是水平問題,批不批,是態度問題。”輪到你了,十幾雙眼睛看著你,等著,你能不發言?心裏盼著“衛星上天,紅旗落地”怎麼的?魏石頭心裏念叨著“三項指示”、“三項指示”,手心兒裏攥出了汗。忽然,他想起“茶壺嘴兒”的事來了,要是能從老事兒裏想一件,和“三項指示”掛上了,也能糊弄過去哇!想了想,他結結巴巴地說了,說自己在解放前曾經被萬惡的窯主打了三扁擔,如今這三項指示,真比窯主那三扁擔還狠,還毒!說完了,他大喘一口氣,覺著自己批得差不多。誰想到,一個調皮小夥子惡作劇,嚇唬他說:“老魏頭兒,你膽子不小哇,又胡說八道啦!三項指示可是正確的,‘為綱’才錯了哪。你怎麼把三項指示比成窯主‘三扁擔’啦……”魏石頭趕忙急赤白臉地說:“我說錯啦,錯啦!窯主打了我四扁擔,咱隻顧湊‘三’,減了一扁擔。顧頭不顧腚,又說糊塗啦。咱可沒反動的意思啊……”工人們哈哈笑起來。有人說:“我初一聽,老魏頭兒真有兩把刷子呀,敢情減了一扁擔!哈哈……”有人說:“魏頭兒,再偷偷學兩年吧,你也能坐小車四處講用,吃宴會去啦!”這一笑不要緊,把魏石頭笑火了:“你們真是見了人攏不住火啊!告訴你,都是親娘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誰也不比誰矮半截兒,誰也不!”這時候,淩凱說話了,一本正經的:“是啊,您哪兒啊,您可不!不就比咱劉書記差條破褲子嘛!當年您要是有條褲子,如今不也是我們的書記了?”小青年們又拍巴掌又跺腳,笑得更凶了。
唉,這麼著,魏石頭慢慢就成了別人尋開心的材料啦。他的笑料越來越多,八百年的事也能讓人當笑話抖摟出來。班裏的機靈小夥子們幾乎沒有不拿他開心的。河南來了家信了,小夥子拿著信說:“老魏頭兒,看信哪!看看河南那兒閹豬閹得咋樣啦!”去聽報告,小夥子們又說了:“魏頭兒,還不上去講講你那‘三扁擔’?記著,今兒得講挨了八扁擔,批的是‘黑八論’嘛!”哄笑聲裏,魏石頭漸漸也變得有“涵養”了,他不氣不惱,笑笑,歎口氣。有時候,借句舊唱詞兒,說:“少年休笑白頭翁,花開能有幾時紅?”這麼著,開心的人更開心啦:“嗬,魏頭兒還有這麼兩下子,沒想到!”淩凱呢,眼睛盯著他臉上那片嗜酒的紅斑,正正經經地說:“您這朵花兒正紅哪,就像香山紅葉,‘越到老秋,越紅得可愛’。”這照例是哄笑的高潮。
牆倒眾人推,一人一口唾沫,能把人淹死。你信不信?人們拿魏石頭開著心,慢慢地,什麼糞湯兒都往人家身上倒啦。有人說他有一年回去探親,趕上夜裏到家,聽見屋裏有男人打呼嚕,沒敢進家門,跑到野地裏蹲了一宿,太陽一竿子高了才回去。又有人說保衛科長訓他那一次,他嚇得拉了一褲兜子屎……這些,當然都是人們編派出來拿他開心的,可有一件笑話倒是真的。那就是最近小夥子們又拿他開心,他真急了,“你們淨拿我開什麼心!彭德懷都平反了,你們也不興給我平平反?要不是‘四人幫’把我鬧蒙了,能讓你們這麼開心?”小夥子們說:“給你平反?沒找你算賬就美了你!反‘右傾翻案風’,你反得多狠啊,說人家比窯主還毒,不是你說的?”淩凱卻支持他:“真的,是得給您平反。您的冤案深啊,日子也不短啦!”魏石頭真是塊憨石頭,竟笑了:“看看,我說人家淩凱是知書達理的人不是?”淩凱說:“當然啦,我給您寫個材料,報上去。當然得平反,一直平到1949年。剛解放,您就蒙了不白之冤哪,隻因為一條褲子,受了三十年冤枉,該平反啦!還得官複原職,請您當紅鬆礦的礦長!……”小夥子們又拍手笑起來。魏石頭這才明白受了一頓捉弄,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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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兒還是扯回來吧,追悼會也該開始了。怎麼樣,琢磨出點做人的道理來了嗎?做人一輩子,要想混得好,難哪。一要有機會,否則人家把你當傻瓜。失了機會當然可惜,你心眼兒活,也行。這兩條都沒有?得,你就看魏石頭吧!唉,別說啦,死者的親屬們都來了,工會主任陪著。淩凱的爸爸、媽媽,眼睛哭得桃兒似的。魏石頭的老伴兒,木怔怔的,後麵跟著三個孩子,大的十三四歲,小的才七八歲,臉上蹭著灰,淚水在上麵劃了一道一道……
追悼會開始啦。奏哀樂。默哀。致悼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