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3 / 3)

人,要是活得體麵,死都死得氣派。人要是呢,死都死得窩囊。淩凱和魏石頭是前後腳死的,差不了幾分鍾吧。可你聽聽悼詞上說的,那意義就不一樣啦。

悼詞還在念著。先是黨委副書記為淩凱致悼詞,而後是工會副主任念魏石頭的悼詞。

他們是在前天夜班臨下班時出事故死的。淩凱又去給劉書記寫了半個月批“四人幫”的經驗報告,那天是第一天回班組幹活兒。班長派他放炮。魏石頭在班長派完活兒後也叮囑他一句:“淩凱,你剛上班,當心點啊,放炮的電線拉遠點兒,別大意……”淩凱說:“喲,礦長下來了!我還沒看見呢!”小夥子們又哄笑起來。魏石頭還跟往常一樣,無可奈何,笑笑,走了。

中國有句古話:“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這次真讓他言中了。淩凱拉出放炮電線,走出了幾十米遠。他以為自己已經拐過彎兒了,和掌子麵成了死角,放炮是崩不到自己了。他合上了閘。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正蹲在幾十米深的下煤眼邊上,掌子麵爆炸的氣浪衝過來,把他掀進下煤眼裏。幾十米高啊,中間是一個挨一個的鐵框架。當他摔到下煤眼底部的時候,腦漿迸裂,已經沒救了。

下煤眼底部出口,斜對著躲炮休息室。在這兒躲炮的工人們聽見炮響,又聽見一聲慘叫,再看見下煤眼裏掉下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忽然都明白了。小夥子們嚇呆了。剛剛,淩凱還和他們在一起,圍著魏石頭開心,現在,他竟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了。小夥子們的臉白得像紙,有的嗚嗚哭起來。隻有一個人撲過去了,誰呢?魏石頭。

魏石頭像瘋了一樣撲過去,伸開枯瘦的雙手扒開煤末,把淩凱摟在自己懷裏。完了,腦袋摔爛了,腦漿流出來,一絲氣兒也沒有了。魏石頭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使勁兒搖著淩凱的身子,又扒著煤末,找著淩凱摔爛的屍骨。他用不知什麼時代的語言喊著:“大兄弟呀大兄弟,你可不能走哇!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咱們可怎麼一塊兒混啊!……”

下煤眼裏,放炮崩下的煤眼看就要衝下來了。煤屑已經沙沙下落……從驚惶中清醒過來的工人們高喊:“魏石頭!快閃開!……快!……”

魏石頭,難怪人家說你太死心眼兒啦。你要救人,抱著走就是啦,要看人死了救不出來,你就當心著自己吧,你還在那兒抹鼻涕掉眼淚的喊“大兄弟”幹什麼!突然,“嘩……轟……”一聲撕人心肺的巨響,煤流像瀑布一樣湧下來。工人們還沒來得及衝到魏石頭身邊,他已經被煤塊埋住了。其中一塊煤正砸在他的頭上。魏石頭,也死了。

聽聽悼詞吧——

“淩凱同誌一心撲在四化上,為了四化多出煤,快出煤,爭分奪秒,不幸忽略了操作,犧牲了年輕的生命……”

魏石頭呢,一句話:“在這次事故中,魏石頭同誌也不幸以身殉職。”這算不錯啦。開追悼會以前,我聽見主管安全的副礦長說:“唉,這個魏石頭啊,死一個淩凱還不夠,還自己送上去了。瞧瞧,活著窩囊,死也死得這麼窩囊……”

悼詞致畢,追悼會算是接近尾聲了。下麵,該親屬講話了。

先講的,是淩凱的爸爸。五十多歲,穿一身深灰色中山服。先從衣袋裏掏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按按眼角,又輕輕地擤了擤鼻子。話,講得簡捷而得體,感謝黨的培養,多謝大家的好意之類。講完了,向大家深鞠一躬,退下一旁。

接著輪到魏石頭的老伴兒啦。老太太一身半舊的青布褲褂,撩起衣襟捂著臉,嗚嗚哭了好一會兒,又是抹眼淚,又是擤鼻子。大家夥兒呢,隻好在一邊幹等著。

我特別留意地看了她身邊的工會主任一眼。主任的臉色特別不自在,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老太太,沒有一點兒去勸勸的意思。我知道,他心裏正打鼓哪。魏石頭的老伴兒才接來一天,同意來開追悼會了,這就不容易啦。這說明礦上的撫恤條件她基本同意,沒有什麼額外要求了,隻需開過追悼會,把棺材埋了,喪事就算辦完了。可這追悼會還是最後一關呀:你知道老太太哭了一陣兒以後,不會忽然給你提出一串兒要求?萬一提出了,你當場怎麼回答?回答不了,老太太拽著棺材,尋死覓活,不讓埋,你怎麼收場?現在,老太太在那兒哭,焉知她不是在用眼淚賺人同情?焉知這不是提條件的序幕?

魏石頭的老伴兒終於開口啦。還好,雖說囉嗦點兒,講得倒還在理兒。說人死了,傷心,也活不過來,想想怎麼把孩子撫養成人吧。現今村裏的日子好過多了,講“自由”了,國家還能撫恤倆錢兒,我也忘不了大家夥兒的關心,好好的,替他爹把孩子撫養成人。趕到孩子十八歲了,讓他來礦上,接他爹的班吧……到時候,還盼著各位叔叔大爺的,別忘了石頭,多給包涵著點兒……工會主任繃得緊緊的臉好像鬆弛下來了,還微微點頭,表示同情、讚許。

“我沒啥可說的啦。”老太太又舉起袖子擦了一下眼睛,“末了,提個請求吧,也不知礦上能不能給辦……”

她撩開大襟,摸出一張紙片來。你想想吧,這要是一張千兒八百元的賬單,那可怎麼辦?要是一張要求把棺材運回河南老家下葬的申請,更麻煩啦!工會主任的眼睛又直啦。

老太太說話了。她說這是孩子他爹生前的心愛之物,每次回家,他忘不了找出來摩挲摩挲,還常常拿著它來訓叨家裏的“小不點兒”們:“你們要長進,爭氣啊,好好念書。你們看看,你爹自打跟著共產黨,從第一天起就不!你們可別給我現眼……”老太太說,既然他那麼心愛,就把它和他一塊兒葬了吧,不知道這犯不犯新規矩呢?能辦,就請領導給辦辦……

這樣的要求是很容易滿足的。雖說棺材已經釘上了,起幾個釘子、放進一張紙片是不難的。我想工會主任已經舒出一口長氣了,雖然我沒看他。

“當、當……吱、吱……”棺蓋被啟動著。

鬼知道一種什麼心情驅使,我走到工會主任身邊,拿過了那張紙片。這是一張早已殘破、油汙的紙片,依稀還可以辨認出上麵的毛筆字。

昌順煤窯工會:

今有你處工人魏石頭送來叁百斤煤,不要報酬,支援前線,請你工會對魏石頭同誌給予表揚。

此致

敬禮

紅鬆礦區軍管會後勤股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七日

三十年前的一張收條。也許,魏石頭粗通文墨,知道個大意,沒好意思把它交到煤窯工會,可他還是把它當寶貝似的留起來了。我看看這張紙片,不知怎麼了,手,死死地攥著,不知幹嗎要攥得那麼緊。漸漸地,鼻子開始發酸啦。把這張紙片摩挲了三十年的魏石頭,拿著它訓叨孩子們的魏石頭,抱著淩凱喊“大兄弟”的魏石頭……都走到我麵前來了。也許,魏石頭的話是對的,我們是該給他平平反,他不是官,沒有什麼“原職”可複,也不存在發還工資的問題,又沒有必要開什麼“平反大會”……可是我們確確實實該給他平反啊!男兒有淚不輕彈,想到這會兒,我卻掉淚了。紙片不知被誰接過去了,隨後我便聽到低低的啜泣聲。身前身後,有的人用手絹暗暗抹淚,有的人索性哭出聲來了。其中哭得最傷心的,是那幾個平常最愛跟著淩凱拿魏石頭開心的小夥子。小夥子們,你們哭晚啦!……哦,還不晚,我尋思著。那個過去的年代,顛倒了多少做人的道理。如今我們明白了,不晚。可我們那些領導們呢?他們明白了嗎?其實,這又何必多慮?領導當然也會明白,要不,怎麼叫“領導”呢!想到這些,我的心好像才稍稍放寬了一點。

棺蓋打開了,紙片被主任拿過去,鄭重地放在死者胸前。棺蓋又訇然蓋上了。

“當當當……當當當……”棺蓋被重新釘上。忽然,魏石頭的三個孩子幾乎同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他們都跑到棺材前麵,用小手抹著眼淚。在他們嗚嗚失聲的同時,還忘不了按照鄉間的習俗喊著“爸爸……躲釘!……爸爸……躲釘!……”

通過墓地的盤曲的山路上,兩輛馬車拉著兩副棺材。後麵,跟隨著幾百名送葬的工人們。魏石頭最小的孩子被一個小夥子背著。墓地上早就挖好了兩個長方形的洞穴,人們根據自己和死者生前的關係,自然地在墓穴的周圍分成了兩圈。我看見,死者生前所在班組的工人們大都先圍在了魏石頭的棺材旁,上手把那沉重的棺木放下墓坑,然後,莊重地抓起一把黃土,撒在裏麵……

我也捧起一把土,撒在魏石頭的墓坑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唉,我又想起“蓋棺論定”來啦。人死了,到底該怎麼個“論定”法兒?真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