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丹鳳眼
都說北京女的比男的多,可京西不少的小夥子就是搞不著對象。
怎麼,他們都沒個模樣兒,歪瓜裂棗似的?要不,就是不爭氣,都是吃飽混天黑的主兒?錯啦。不信您就去看看。出了三家店,漂亮小夥兒有的是!身高膀圓的,眉清目秀的,撥拉腦袋就是一個!這裏麵,有勞動模範,有革新能手,也有吹拉彈唱樣樣精通的。要是在北京城裏,也能把姑娘們迷得魂飛神散呢。可他們是在京西,他們是井下挖煤的,是礦工。這就糟啦!姑娘們一聽說幹的是這一行,十有八九皺眉頭,哪怕麵前站的是個十全十美的小夥子,回答也是兩個字:“不成!”
就因為這個,礦區的小夥子們搞對象不知碰了多少釘子。一來二去的,有的小夥子開始恨上身上這身工作服了,變著法兒也得把上麵印著的“××礦”這幾個字給摳了——走大街上怕人笑話,寒磣呀。有的小夥子還總結出一條“戀愛經驗”:“先不能讓她知道你是礦工,等把她‘俘虜’了,再亮‘番號’!”於是就有那麼一位,在城裏的一次舞會上認識了一位姑娘。人家問他在哪兒工作,你猜他回答什麼?他說:“在黑色冶金粉末研究所工作。”多妙!……這笑話多啦。我可不敢再說了,京西的小夥子得向我提抗議:別淨糟踐我們!京西淨是這號自輕自賤的人?有血氣的小夥子也有的是!
沒錯兒!有血氣的小夥子有的是。“人家看不起咱,咱自己還看不起自己?挖煤怎麼了?比別人矮半截兒?就欠給他們來次‘能源危機’,都把咱礦工當寶貝了!”說這話的,是燕南煤礦的采煤工辛小亮。他最容不得別人說他幹的這一行不好。據說有一回,有幾個姑娘下井參觀,領她們下來的工會幹事一邊走,一邊抱歉似的說井下條件如何如何不好,讓她們留神。辛小亮聽不入耳了,說:“這兒又不是萬壽山,不怕崴了西太後的腳!”把那位夥計憋了個大紅臉。工友們笑他說:“你呀,甭想得人家姑娘的歡心,就抱著井下這些風錘電鑽的過一輩子吧!”可不,別人給他介紹了四五回對象,全是第一麵就吹了。至於人家一聽說是礦工,連麵都不見的,那就沒數啦。辛小亮呢,挺挺兒地戳在那兒,還是個一米八的大漢,甚至比從前越發驕傲,越發牛氣起來了。特別是見了姑娘們,眼皮抬都不抬。食堂裏賣飯的姑娘們,礦燈房裏發燈的姑娘們,沒有不怕他的。他太損呀。到開飯時間了,你窗口晚開了一步,他就在外麵敲開盆了:“賣飯唄!賣飯唄!……真他媽白吃飽兒!礦上養著你們幹什麼!幹不了趁早回家抱孩子去!……”從井下出來,礦燈房的姑娘收他的燈,常來常往的,有時衝他笑笑。他反倒瞪人家:“誰跟你笑,瞅你漂亮?!”一句話能把小姑娘噎出眼淚……這還不算什麼,最氣人的是,他給礦上的姑娘們起了不少“雅號”。這家夥聰明,外號一起就準。食堂賣炒菜的姑娘老板著臉,斜著眼睛翻人,他背後管人家叫“憎恨”。賣饅頭的姑娘新近把頭發燙成了大花,他就管人家叫“花卷兒”。四號賣飯窗口的姑娘其實是很漂亮的一位,特別是那雙眼睛,水汪汪的,眼角微微向額上翹著,標準、美麗的丹鳳眼,這位辛小亮倒好,偷偷叫人家“吊眼兒”……食堂的姑娘們早有耳聞,氣得咒他“找一個醜八怪!”這可咒不著他,反正他是決心打一輩子光棍兒啦。
其實小夥子挺漂亮,亂蓬蓬的刺兒頭下麵一副白淨的方臉龐,老愛眨巴著眼睛高聲說笑,瀟灑又粗獷。他幹活兒不惜力不說,拿起什麼活計還都有點機靈勁兒。要是不犯“嘎”,怎麼也能交上女朋友的。誰知別人介紹了好幾個,他死活不肯去見麵了。這可把他媽急壞了。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眼瞅著連孫子也抱不上了。每次介紹人登門,總讓辛小亮給噎走。他媽不知為這跟他抹過多少回眼淚,生過多少回氣。有一回,他煩了:“媽,您別說啦,我這耳朵都起繭子了!我去見一麵兒還不行!”他媽說:“你早明白一點兒,我給你準備八抬大轎!”他說:“那我可跟人家來實在的。”他媽說:“我讓你拐騙人去了?”得,他這“實在的”可真夠“實在”啦。一見麵,女方說:“聽說你在礦上工作?”他說:“是啊。”女方又問:“下井嗎?”他說:“當然下井。”女方下一句話還遮遮掩掩的哪:“那……現在井下安全搞得不錯了吧?”這位辛小亮倒好,嘎勁兒上來啦:“不安全。淨死人!我們礦上,淨是寡婦!”這不是胡說八道嘛!可他這招兒真靈,不但對象吹了,打這以後,介紹人也不大上門了,他媽不更抓耳撓腮了?有什麼辦法!整天找茬兒跟那個退休的老伴兒生氣:“就知道喝茶喝茶,找那些糟老頭子‘敲三家兒’、‘拱豬’……兒子的事你就屁也不放一個!還像個當爹的?……”辛師傅過去也是個老走窯的,少不了那份幽默勁兒:“那你說咋辦吧。我這就準備繩子,你指點著,相中哪一位了,後半晌我給你捆一個回來……”
辛大媽心急火燎,見了家屬區裏“他嬸”、“他姨”的,少不了嘮叨兒子的對象問題。這嘴皮子是不會白磨的,這不,這天傍晚,熱心腸的喬奶奶又上門兒啦。
喬奶奶住柳花台家屬區,離工人新村好幾裏地遠,一雙“白薯腳”(雅稱“解放腳”)一顛一顛地趕來也真不易。辛大媽見喬奶奶一身新,心裏就明白了幾分,高高興興地招呼她進裏屋喝茶。兩個老太太在裏麵嘀咕了好一會兒,然後把辛小亮叫了進來。
“小亮,喬奶奶特意為你的事兒跑來一趟。我聽著,那姑娘挺不錯……”
“哪兒的呀?”辛小亮舉起雙掌,按住兩邊的眼窩,使勁兒揉著,又上上下下在臉上搓了好幾把,撇嘴笑著,那樣子活像開始犯困了。
喬奶奶說:“那姑娘過去在京棉三廠。這不,家裏隻剩一個老母親了。調回礦上上班,照顧她媽。現今在食堂賣飯哪……”
“哦。倒近。”辛小亮還是一副睡眼迷瞪的樣子。辛大媽恨不得過去給他一笤帚疙瘩。
喬奶奶笑了:“近還不說,那姑娘真不賴呢,聽說在食堂得算頂漂亮的。雙眼皮兒,細皮嫩肉……”
“得,得,謝謝您啦!”辛小亮耷拉下眼皮,擺手把喬奶奶的話截住了,“喬奶奶,您快別說了。老遠的,您跑這一趟也不易……真對不起您,我得掃您的興了。我呀,您就找那些豬不吃狗不啃,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兒介紹給我得嘞。您說的這位,咱消受不起。那是給礦上的小科長們啊,寫材料的小白臉兒們啊,頭頭腦腦的兒子們啊預備的,咱可沒那個福分……”
“你還不知道是誰,就……就把人家回啦?!”辛大媽火了。
“甭問,問也白搭。人家肯定看不起咱們,咱也不高攀人家。一見麵兒準崩。讓喬奶奶再白受累,咱也不落忍……”說著,他站起來,衝喬奶奶笑笑,走了。
“瞧我這孩子!瞧我這孩子!……”辛大媽氣得直哆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沒啥!沒啥!搞對象嘛,還不得由著他們?誰不得挑個可心的!強扭的瓜不甜……”喬奶奶是個開通人,咯咯笑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話是這麼說,她這一路可犯愁啦。回去怎麼回女方的話呀?姑娘是她老鄰居孟家的閨女孟蓓,二十四歲了。前兒個,孟家老太太托她給閨女張羅,她一口應承下來:“行,行啊大妹子。別人家的閨女咱不敢說,您這姑娘還愁找不著婆家?我包你得個滿意的姑爺!”誰承想,第一個,就撞上了辛家那麼一個嘎小子!怎麼跟孟老太太說呢?說辛小亮連名兒也不打聽,就一口回絕了?那可太傷麵子了。人家閨女那麼漂亮,漂亮姑娘臉皮子全薄啊……
喬奶奶到底是喬奶奶,來到孟家,倒也沒什麼為難的了。她告訴孟老太太那小夥子並不合適,個頭兒不高,臉龐兒也不精神,和孟蓓站一塊兒不般配,“趕明兒我給您找個合適的!把咱家小蓓介紹給那個辛小亮,太虧!鬧不好,見第一麵兒下來,咱小蓓就得氣得背過氣去!”三言兩語,把孟老太太說得樂散了架兒,既開心,又熨帖,等閨女下班回來還當笑話嘮叨個沒完。沒想到閨女聽了,卻撇了嘴,氣哼哼地把手裏的茶杯往桌子一撂,說:“都是您,都是您!多管閑事!”鬧得孟老太太忽然摸不著頭腦了。以前,她也給閨女張羅過,雖說閨女也不樂意讓她管,可從來也沒發過這麼大的火呀。
孟蓓回到自己屋裏,也奇怪剛才為什麼要發那麼大的火。慢慢地,她明白了,自己是在生辛小亮的氣。俗話說,吊眼的姑娘難鬥。這話不好聽,可有點兒道理——丹鳳眼的孟蓓確實不是那麼好糊弄的!聽媽媽一講,她就明白喬奶奶在瞎說。辛小亮,她太認識啦!個頭兒絕不低,臉龐兒絕不難看。哼,那家夥肯定說出了什麼難聽的話,喬奶奶回來不好一五一十地轉達,找個話茬兒搪塞罷啦。她哪想到,孟蓓還沒調回來時,就見過這位辛小亮!豈止見過,他肚子裏憋什麼壞水,對姑娘們抱什麼態度,她都知道。
那是去年春節前,她從城裏坐火車回礦,陪媽媽過年。車還沒從永定門站開出的時候,她就聽見靠背那邊的座位上,有兩個小夥子在聊天。和自己一板之隔坐著的,是個高聲大嗓的大塊頭,坐在椅子上很不老實,聊得高興了,爽性用膀子一下一下地撞靠背,好像渾身有勁兒沒處使。有時,他仰麵大笑,把那支棱著又粗又硬頭發的後腦勺兒倒過來,頭發觸到孟蓓的頭上,氣得她躲了好幾回。他對麵坐著的那位,更是個“活寶”,歲數小,聲音細,不斷和自己的朋友開玩笑。開始。孟蓓還沒注意他們聊些什麼,隻聽他們講什麼“到北京釣魚”啦,“魚沒釣著,惹一肚子氣”啦。孟蓓心裏奇怪:大冬天的,到北京釣什麼魚!聽著聽著,她捂著嘴偷偷笑了,什麼“釣魚”啊!敢情這是礦工的“行話”,說的是“交女朋友”!孟蓓倒是從小在礦區長大的,還沒聽過這麼個講法兒哪!再聽下去,那粗聲大嗓的小夥子在講“釣魚”的經過,那個“活寶”呢,不時地插科打諢,逗他。他們的話,惹得孟蓓好幾次險些笑出聲來。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了,裝作取開水,跑到車廂間的過道裏,笑了好一會兒……
“瞧瞧,為這麼一趟,我媽忙活得骨頭都酥啦!逼我穿上這麼一身兒不說,還教我哪:到了北京,別露怯,顯出咱沒見過世麵。記著,人家爸爸是煤炭部的幹部,你可別叫人家‘大爺’,得按城裏的規矩,叫‘伯父’……”
“嘻嘻……”大概是“大塊頭”學他媽的口氣學得太像了,“活寶”笑起來:“結果怎麼樣?一進人家門兒,舌頭就轉筋了吧?”
“瞧你,咱窯工讓人瞧不起,可並不是武大郎賣豆腐,人貨軟!到了她家,咱也不卑不亢,人模狗樣兒的哪!”
“得得得,牛氣不小,怎麼灰溜溜地回來了?”
“灰溜溜?告訴你,別說她長那模樣兒咱不待見,就是天仙似的,我也不要!”
“狐狸吃不著葡萄,說葡萄是酸的。”
“爛葡萄!哼,見一麵兒不要緊,得做幾天噩夢,折我十年壽!……八成兒是城裏找不著人家了,處理給我啦。可她家老頭兒老太太還覺著便宜了我這個傻小子哪!虧那老頭子還是煤炭部的,把咱窯哥們兒擠對得夠戧。說什麼‘過了三家店,家雀兒都是黑的!’還說‘你樣樣兒都好,就是工種不好!’又吹,說馬上要想法子把我調出井下……把我氣得鼓鼓兒的,心說:你們倒樣樣兒都好,就是心眼兒不好!良心大大地壞了!要不礙著介紹人的麵子,不損他兩句才怪!……”
“對!”“活寶”也不禁義憤填膺了,“老弟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給你奔個大嫂子來。明兒還給他們送喜糖去,氣他!”
“算啦,別氣我了!我打一輩子光棍兒也不找啦!……那些女的,沒幾個不勢利的!”
“你還是認了!!!”
“我出氣啦!臨走,趁屋裏沒人,順手把身邊的暖氣給他關了!把旋鈕摘下來,出門又扔回他家報箱了。別看你是煤炭部的,凍一宿吧!……”
“哈哈……”
兩個人又笑起來。座位的靠背又讓那個“大塊頭”撞得“砰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