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2 / 3)

就這麼著,兩個小夥子簡直像在說相聲,你一言,我一語,聊了一路。孟蓓呢,也偷偷聽了一路。她挺愛聽,常常忍不住想笑。可有時卻又氣不過——他們也太傷眾了,常把那些輕蔑的話推而廣之,對女同誌有一種令人不能容忍的偏見。要是在自己工廠裏,熟人中間,孟蓓肯定要站起來,唇槍舌劍地回擊了。哼,你們男的就那麼好?她也可以舉出好幾例,證明有不少趾高氣揚的小夥子,瞧不起她們紡織姑娘呀!想是這麼想,她還是蔫蔫兒地靠在那兒聽著——甚至靠背被撞得最厲害的時候,她也沒有什麼抗議的表示。

車到燕南煤礦,孟蓓下車了。沒想到他們也在這兒下車。聽到有人和他們打招呼,孟蓓一下子就記住啦,那個“一肚子壞水”的“大塊頭”,叫辛小亮,那“活寶”呢,叫趙濤。

這以後沒多久,孟蓓就從城裏調到礦上了。辛小亮在礦上是個惹人矚目的人物,他的大名經常在礦上的廣播喇叭裏被喊出來。超什麼紀錄呀,戰什麼險情呀,這就不必說了,就是在工會組織的摔跤比賽場地上,他也是觀眾們崇拜的勇士。更何況他淨在賣飯窗口外喊“白吃飽兒”,孟蓓能不一下子認出他來?

孟蓓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姑娘。一瞧見辛小亮,她就想起火車上那一段,心裏一直氣不過——他太狂了!太看不起女同誌了!可她還是原諒了他,誰讓姑娘們中間確實有那種勢利眼呢?在礦上時間長了,從女伴們那裏聽說了好多礦工搞對象的“趣聞”,其中當然也有辛小亮的事,心裏對他倒有幾分敬畏啦。以至聽說自己也被他起了外號,她還是微微一笑,隻是心裏說:“哼,你這就算男子漢啦?也就給人起個外號,出出氣,連個知心的人都找不到!……”

可這一次,孟蓓是大大生氣了。她坐在床上,靠著被子垛,猜想著喬奶奶怎樣去辛家,辛小亮怎樣冷言冷語。哼,他那一翻一翻的眼皮子怎麼動,孟蓓都猜得出來!

這天晚上,辛小亮躺在床上,倒還和往常一樣,鼾聲如雷。他根本不知道,並且也不想知道自己一口回絕的是食堂的哪一位姑娘。“真是那麼漂亮?她叫什麼名字?”這樣的念頭他閃都沒閃。高高興興地去看了一晚上電視,十點鍾回來,扒衣上床,進入夢鄉。他更不可能想到,幾裏地以外,柳花台家屬區,有個姑娘為了他直到半夜還沒睡著。別看她眼角向上翹翹著,嘴角也向上翹翹著,笑模笑樣兒的。她在咬嘴唇,小酒窩一跳一跳的——氣得夠戧呢!

孟蓓這姑娘可不是那麼好惹的。別瞧他辛小亮氣粗如牛,買飯之前還是敲盆敲碗,沒心沒肺地搗蛋,孟蓓反正盯上他啦。結果怎麼樣?沒過幾天,孟蓓站在窗口裏就把辛小亮給治了,治得服服帖帖!你說邪不邪?

第一次,就是辛小亮害得孟蓓半宿沒睡著覺的第二天,中午開飯的時候,辛小亮排在四號窗口買米粥和炸糕,剛巧兒趕上賣飯的是孟蓓。

“二兩粥,四個炸糕。”辛小亮把大搪瓷碗遞進了窗口。

“當……當……”鐵勺碰得碗底脆響,二兩米粥盛上了。“砰”,放在窗口台兒上,熱騰騰的米粥一湧,險些溢出來。

“拿著!”四個炸糕捏在孟蓓手裏,伸了過來。

辛小亮隻拿來一個碗,已經盛上了粥,如果接過炸糕,又怎麼騰出手來交飯票?“擱這兒!”他把兩根筷子架在粥碗上。

孟蓓眼簾一挑,瞪了他一眼,把炸糕往兩根筷子中間重重一擱。筷子“啷當”滾下粥碗,四個炸糕全掉進了粥裏。

“嘖嘖嘖,怎麼搞的?你怎麼搞的!……”辛小亮急得把腦袋伸進了窗口,用嘴吮著稀粥溢出的碗沿兒,燙得他不時吸溜著。

“你幹什麼吃的!……我不要了!不吃啦!……這叫炸糕嗎?成元宵啦!……”辛小亮氣得喊起來,“退你吧,我不要了!”

看著他那狼狽樣兒,孟蓓撲哧一聲笑了,又抿起嘴,丹鳳眼裏閃著開心的光:“得啦,得啦,湊合吃吧,下次多拿個碗來……”

“真是白吃飽兒!連個炸糕都不會放!我不要啦!……”辛小亮還是怒氣衝衝地喊著。

孟蓓呢,眼角也像在笑,嘴角也像在笑,還是輕輕的聲音:“誰讓你用的是圓筷子。要用方筷子,也接住啦……吃吧,去吃吧,吃到肚子裏還不一樣了?……”

唉,再發火,有什麼意思呢?辛小亮氣得咽下一口唾沫,端著“粥泡炸糕”,走了。

食堂就那麼幾個窗口,賣飯的也就那麼幾個姑娘,想買飯,又不想碰上哪一位,這是不可能的。何況辛小亮根本沒想到孟蓓會成心治他。這麼著,在窗口遇見,可不止這一次啦,孟蓓對辛小亮的怨氣,這一次也沒出夠哪。得,這以後,辛小亮隻要買飯撞上孟蓓,不是豆腐腦兒裏多擱了鹵,鹹得沒法兒下嘴,就是要吃白菜她給盛了西紅柿,進了飯碗,不端走還不行。有時候,辛小亮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有時候呢,站在窗口,七竅生煙地嚷嚷一通兒。可氣的是,孟蓓還是第一次那個勁兒,不跟你發火,反倒挺得意,笑模笑樣兒,細聲細氣兒的。辛小亮還是隻好一走了事。

辛小亮哪受過這個呀!三次兩次,他坐到飯桌前嘀咕開啦:“我怎麼她了?她幹嗎淨跟我過不去!……”

“你淨喊人家‘白吃飽兒’,又叫人家‘吊眼兒’,不治你才怪!”趙濤——就是孟蓓在火車上也見過的那個“活寶”,眨巴眨巴眼搭話了。

“可前幾天還挺順的哪,怎麼……”辛小亮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行啦行啦,包在我身上。‘情報局長’給你調查調查去。”別看趙濤人不大,猴精猴精的,幾十裏礦區,幾乎沒有他不認識的人,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自封“情報局長”,是當之無愧的。

果不其然,兩天以後,趙濤的“情報”回來啦。

“你得罪人家了。”他繃著臉,神色嚴肅地說。

“狗屁!我看都沒多看她一眼!”

“嘿嘿,就為這個!……是俱樂部老楊頭兒告訴我的。你把人家晾啦!……”

天哪!辛小亮一下子明白了。俱樂部老楊頭兒就是喬奶奶的老伴兒。敢情喬奶奶那次要給他說合的“食堂最漂亮的姑娘”,就是孟蓓!哈哈,自己當初連個名字都沒問,現在才知道!他拍拍腦門兒,嘿嘿笑起來,捶了趙濤一拳,把座椅晃得“吱吱”響。可慢慢的,他不笑啦,心裏總有點疙疙瘩瘩的,一肚子心事。說實在的,這也是個聰明小夥兒。他尋思著,我那就得罪她了?至於嗎?我當時說啥來的?說啥了?哦,——我說她“是給小科長、寫材料的小白臉兒、頭頭腦腦兒的兒子預備的”。是為了這句話?不,喬奶奶不會把這話傳給她呀!哦,是因為說了“人家看不起咱,咱也不高攀人家”?……總之,辛小亮心亂啦。“敢情是為了這,得罪她了?那怎麼才算不得罪她?”他想這些的時候,眼前閃出一個賣飯窗口,裏麵有孟蓓那含嗔帶怪的眼梢、嘴角,又有孟蓓“治”了他以後那得意的笑……這裏麵,好像都包含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深意啊!

小夥子們哪,你們誰也別誇口自己有“坐懷不亂”之勇,看看你們的血性男子漢辛小亮吧,當他從疑惑中恍然大悟,又漸漸品出一點味兒來的時候,竟也忘了自己所固守的對女同誌的偏見,從吃“粥泡炸糕”開始,回味起每一次被“整治”的細節來了。雖說隻有那麼三兩次,卻被他反複咀嚼。他罵了自己多少遍“沒出息”,也沒用……

這天,他又去四號窗口買餛飩。看見孟蓓在窗口裏麵,隔著五六個人,他的心就開始怦怦跳了。他要了二兩餛飩。雖然還是裝出平常那種不經意的樣子,眼睛卻偷偷瞟著窗口裏那頎長的身影。雪白的工作服很合體,襯出那圓圓的肩頭。鬆潤的鬢發被身邊電扇的風吹得飄飄忽忽,有一綹搭在她上翹的眼角上,她抬起右臂彎,靈巧地向上一抹,然後把手裏的鐵勺一揮,“當”,餛飩盛在左手的搪瓷碗裏。

“兩毛五,二兩。”她和以往一樣,重重地把碗蹾在他麵前,眼睛毫不躲閃地盯著辛小亮,緊抿著小嘴,下唇輕輕地一努一努。

辛小亮慌慌張張地找出三毛錢飯票。她接過來,找回五張“一分”,往窗台上一扔。“呼”,電扇吹來一股風,把三張飯票吹進了辛小亮的餛飩碗裏。“哎呀!”她肩膀一聳,眼睛一閃,做了個怪樣,又撲哧一聲笑了。臉紅紅的,伸手把飯票捏出來。“不髒,不髒!……”她的眼睛還是大膽地朝小亮望著,“你罵我吧!”那眼睛好像在祈求。“你才不會罵呢!”那眼睛又有幾分得意。

要是以往,辛小亮不暴跳如雷才怪!可現在……

“唉,也就是趕上你了!”辛小亮瞪著她,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苦笑著接過換給他的幹淨飯票,端起了飯盆。

身後,傳來那姑娘的笑聲,這是從心裏衝出來的笑。吃餛飩的時候,他幾次把勺子送到鼻尖上,心裏又暗罵起自己“沒出息”來啦!

這往後,辛小亮真的“沒出息”啦。排隊買飯,不喊了,不鬧了,老實得像根木樁子。趕上孟蓓賣飯,一站進隊,臉就紅。這些,瞞誰也瞞不過趙濤——他老跟在他後麵呀。得,這小家夥故意用話撩撥他啦:“小亮,怎麼如今老實了?不喊‘白吃飽兒’了?”“你沒喝酒啊,臉紅什麼?”……到了飯桌上,趙濤更少不了拿他開心了。小亮端起粥盆,趙濤問“香不香?”小亮摘下帽子,趙濤問“熱了吧?”小亮吃完了,趙濤指著盆底說:“還不刮幹淨點兒,多香甜的棒子麵兒呀!”……辛小亮把他推一邊去了:“滾滾滾!”趙濤還有“殺手鐧”哪:“怎麼,過河拆橋啦?你還有用得著我‘情報局長’的時候!……”

可不是!這天上早班,汽笛快響的時候,趙濤來了,興衝衝地跳進小亮坐的人行車裏,得意洋洋地說有“最新情報”,然後,忍不住舉起手裏的鎬把兒,往小亮的玻璃鋼帽盔上敲:“太開心啦!太開心啦!……‘吊眼兒’……哈哈,真妙!……”往常,趙濤有了那麼一點點關於孟蓓的“情報”,且賣關子呢,非憋得辛小亮心癢難熬才說出來。可今天,他根本沒心思賣關子啦:“這是第一號‘情報’,第一號!”

“得得得,今晚夜宵店不開門啊!”——趙濤平常淨拿孟蓓的一顰一笑當“情報”,拉小亮去夜宵店敲竹杠。

“我請客!”趙濤舉手打了個響榧,“孟蓓給胡連國來了個大窩脖兒!……你當隻是你的勝利?這是咱窯哥們兒的勝利!”

胡連國是勞資科長胡玉通的兒子,本來和小亮他們一樣,是燕南礦的井下工人,可他爸爸讓他“支援”了燕北礦。一換單位,就成了科室幹部,不再下井了。兄弟礦嘛,勞資科也互相協作得不賴。

胡連國追孟蓓了?辛小亮還是第一次聽說。

“他托膳食科的一個副科長去說合,還說礦長辦公室的打字員考上大學走了,正要補一個。透出那口風,不說你也明白啦!……你猜孟蓓怎麼回答?你猜不著!”

“還不美得屁顛兒屁顛兒的。”辛小亮說。

“去去去!”趙濤一揮手,“人家孟蓓問了一句:‘他爸爸今兒晚上要是咽氣了呢?我靠誰去?!’哈哈……”

“嗚——”汽笛響了,人行車“咣當咣當”啟動了。趙濤湊到小亮耳邊,在轟隆隆的巨響裏高聲喊道:“她還說啦,科長的兒子,又是科室幹部,咱可攀不起,要是個井下工人嘛,那還差不多……這可是重要信號,重要信號啊!”說完,他又向後一躺,雙腿掀起老高,開心地笑著。

“真是笨蛋!放著打字員不幹,還挺愛賣豆腐腦兒……放著白臉兒不愛,愛黑臉兒!”辛小亮擺出一副漠不相幹的神情,冷冷地笑著。

其實,趙濤早把他琢磨透了:“別豬鼻子插蔥——裝象了啊!”他捶了小亮一拳,放開喉嚨,反複唱著《解放軍進行曲》的第一句:“向前向前向前”,在奔馳行進的人行車裏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