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下班以後,辛小亮的眼窩裏、鼻翼邊,總帶著黑印,這是他在浴室裏用十幾分鍾“結束戰鬥”的標誌。可今天,他足足在噴頭下麵耗了半個小時。下午回到了家,按慣例,晚飯應該在家吃的。可今天呢,他沒魂兒了似的,終於跑到鄰居家,給媽媽留下話,說礦上有事,走了。什麼事啊?就是到礦上食堂吃晚飯——孟蓓在四號窗口賣飯哪。吃完晚飯,心神不定地在山穀裏轉悠了好久,十點多鍾,又進食堂吃了一頓夜宵——也就是說,這一天,他吃了四頓飯。食堂要是不關門,恐怕他還得去吃第五頓!害得他媽白白在商店轉悠了一下午,買回來那麼多好菜,預備著給他過生日。
用趙濤的話來說,自從辛小亮接到了“重要信號”,就有了十大變化。第一,絕口不提“吊眼兒”這個外號了。第二,晚飯也在食堂吃了。第三,專愛買四號窗口的飯。第四,吃飯愣神兒。第五,也不提什麼“打一輩子光棍兒”了。第六……趙濤真不愧是“情報局長”,算是把小亮的心思摸透了,“夥計,咱平常挺衝的啊,這會兒還等什麼呢!沒膽兒就說一聲,老弟撕破臉皮,幫你上門兒問問她願意不願意!”這話不假。辛小亮平常對女同誌耍橫犯嘎,真到了這節骨眼兒上,什麼招兒也沒啦。趙濤看著費勁兒,倒比小亮還急三分:“咱礦工搞對象,是‘集體’搞哪!找著一個有眼力的姑娘,不易!”他擼胳膊挽袖子,“反正我是完啦。倒八字的眉毛,綠豆眼兒,又攤上幹的這行當,一輩子沒人跟!可我小亮哥該有個好愛人啊,多精神的小夥兒,誰看不上他誰瞎了眼!……”這小夥子在井下幹了幾年,講起話來總是充大,學老窯工的口氣,未免粗俗,可他確有一股為了他小亮哥兩肋插刀的俠氣。
幾天以後,辛小亮休假。這天趙濤也歇了。午飯時,他來得很晚,賣飯窗口前,已經沒什麼人了。趙濤到四號窗口買了飯,靠在一邊,歪著腦袋,對裏麵的孟蓓說:“給你們食堂提個意見,行不?”
孟蓓一看是他,心想,你也是提意見的人?憋什麼壞哪!就說:“有意見找科長提去。”
趙濤說:“我專給你提!聽說你還得頭等獎金呢,我們班的辛小亮病了好幾天,想吃點兒可口的東西都沒有!你沒見他一天往食堂跑好幾趟!”
孟蓓的臉紅了:“去去去!誰病了都管,就他病了活該!”
“當真?”
“當真當真當真!”孟蓓的聲音又甜又脆,“告訴他去吧,活該!”
趙濤端起飯碗,“嗐”了一聲,裝一副喪氣樣兒,心裏卻偷偷發笑。三口兩口扒完了飯,他又到了辛小亮家。
“辛小亮,今兒下午別出門啊,在家等著,有重要的事。”
“什麼事啊?”
“黨委書記找你談話。”
“我?我怎麼了……”
“你好哇!……一會兒就知道啦!”
他穿著白背心,手裏搖著脫下的襯衫,風車一樣地轉著,跑了。他跑進家屬區的小酒鋪,買了一升啤酒,一碟香腸:“哼,今兒要不是他得在那兒等著,非逼他請客不可!”……
且說孟蓓轟出了趙濤,站在賣飯窗口裏愣神兒。你可不知道,姑娘們都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從小夥子的一縷眼神兒裏,也能看出此中深意。更何況孟蓓這樣的,從紡織廠的姑娘堆兒裏出來,又精明得不饒人的姑娘!辛小亮心裏哪怕打起一個浪花,也逃不過她的眼睛。開始,她多開心哪,降伏了這個狂氣的小夥子,出了一口氣,真是太棒了!到現在,她忽然明白:天哪,到底誰降伏了誰啊!你為什麼老希望他站在你四號窗口的前麵?你為什麼在“治”了他以後,總後悔自己太潑辣,總在想:“人家不討厭你?”……
愛情這東西,真是太神秘了。我敢說,不管是詩人還是心理學家,他們給愛情下的定義遠沒有真正的生活來得微妙。孟蓓當然深深地愛上了那個“大塊頭”辛小亮,可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她也說不上。也許,是在火車上,第一次見麵,聽了他那些讓人笑破肚皮的談話之後?……可是剛才,聽了趙濤一番話,孟蓓的心裏又“罵”上辛小亮啦!她知道趙濤是辛小亮的哥們兒。哼,鬼知道是真病假病!真病,找我幹什麼?想吃可心的東西?回家去呀……一天往食堂跑好幾次,不是心病才怪!……想著想著,她的臉一直紅到眉梢,抿嘴兒想樂:這會兒就不充好漢了,還得派個傳話的來,我非去給你治治這個“病”不可!
這一下午,辛小亮真聽了趙濤的話,老老實實地在家等黨委書記啦。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孟蓓,這才明白趙濤那家夥把自己騙了。當然,這比門口站著黨委書記可招人高興多了。可這……這也太突然了。他心慌意亂,舌頭打不過卷兒來。
“……哦,是你!……你,幹什麼來了?”問完這句話,心裏一個勁兒後悔。這樣問,太失禮啦!
孟蓓呢,望著他,一笑,不答,坐到椅子上,眼睛往四處打量:“聽說你病啦,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是真的嗎?……”
“胡說!”雖說辛小亮這兩天真的茶飯不思,可他才不會嘴軟呢,“我睡得香著哪。一天吃一斤六兩,活得舒坦著哪!”
孟蓓鼻子裏“哼”了一聲,亮晶晶的眸子往他身上一閃:“這可是你哥們兒趙濤說的。還把責任推我們食堂的人身上,說是吃得不可心啦什麼的……說你一天進五六回食堂,還是不可心兒……”孟蓓忍不住從嘴裏噴出笑來。
“你聽他的?聽他的……”他說了半句,把後半句咽下去了。他本想說“聽他的,兩口子都得分家!”又覺得這麼說好像有點兒那個,隻好“呃呃”了兩聲,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真的沒病?”孟蓓就差過去捶他了。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活得自在,過得滋潤!”
該死的!孟蓓氣得哭笑不得。過去在紡織廠裏聽姑娘們議論,到這個份兒上,再硬的小夥子也得露點兒聲氣兒了,說自己“睡不著覺”啦,“吃不下飯”啦。可他……有什麼辦法!孟蓓幾乎拔腿要走了,哼,過得滋潤、自在,一個人過去吧!過一輩子!……姑娘的心還是硬不過小夥子,你信不?這不,孟蓓沒走。坐在那兒,挺尷尬,她還是紅著臉,東問一句,西扯一句。她心裏想,哼,再坐十分鍾,你要是還裝傻,我就走,再也不理你,看你怎麼辦!……十分鍾到了,她又想:再給你五分鍾,該死!
辛小亮和孟蓓在屋裏坐冷板凳。這屋子對麵,辛家的小廚房裏,可緊張著哪。孟蓓剛進屋沒多一會兒,辛大媽就買菜回來了,還從菜市場拽回來一位,就是上回要把孟蓓介紹給小亮的喬奶奶。一路上,辛大媽攙著喬老太太,千般感謝,萬般道歉,罵自己的“強頭”兒子,最後無非還是那句話:請喬奶奶別見怪,再給小亮張羅一個。兩位老太太你攙我扶的到了辛家,正待進門,聽見裏麵有姑娘說話的聲音,隔玻璃窗一看,喬奶奶忙把辛大媽拉一邊去了。
“可了不得啦,大妹子!……咱們操的哪門子閑心呀,你們家小亮這不都搞上啦!……”
“搞上了?誰呀?”
“就是上次我要說給他的孟家閨女呀!嘖嘖,人家敢情是秘密接頭兒……”喬奶奶咯咯笑著,用手捂著腰,生怕笑岔了氣。
辛大媽還想湊窗戶上看個仔細,讓喬奶奶拽到小廚房去了:“別添亂!咱們七老八十的,一邊待著去!”
這麼著,兩位老太太在小廚房裏躲了老半天啦。
小廚房裏還生著火爐,又趕上夏天,悶在這裏可不算個事兒。這倒是次要的,主要是辛大媽著急呀,開始還聽見那姑娘在笑,怎麼一會兒沒什麼聲兒了?辛大媽一個勁兒催喬奶奶一塊兒看看去:“您可不知道,我那嘎小子動不動就犯強,咱們在旁邊待著,別讓他把人家姑娘給欺負了……”三說兩磨的,等到喬奶奶禁不住廚房的熱勁兒,也就跟她一塊兒去了。
兩位老太太進了門,算是把屋裏的別扭勁兒衝開了。喬奶奶三句閑話沒扯完,就點上正題啦,這可把兩個小年輕的臊個大紅臉。
“好小亮!我看你上次仰脖兒挺胸的,也是個發誓打一輩子光棍兒的好漢,敢情瞞著你喬奶奶哪!你不是要那豬不吃、狗不啃的主兒嗎?我們孟家的姑娘可金貴著哪,人家跟你?!”
“喬奶奶,您……您扯哪兒去啦!”辛小亮一個勁兒擠眼睛。
“甭做鬼臉兒,那我也得揭發你!”喬奶奶又轉臉對孟蓓說,“話又說回來。這個小亮呀,除了強,樣樣兒都好。你看看,我跟你媽說的不差吧,個頭兒又高,臉龐兒又精神……你們站一塊兒,真是好好的一對兒呢!”
孟蓓氣得直瞪對麵的辛小亮。可誰讓她天生一副笑模樣兒呢,像生氣,又像笑。
這麼著,這層窗戶紙,讓喬奶奶給捅破啦!辛大媽根本沒聽見喬奶奶嘮叨啥,隻是上上下下起勁兒地端詳眼前的姑娘,樂得攏不住嘴。
“搞對象有悶在屋裏搞的?這麼好的天兒,俱樂部又有電影……”喬奶奶儼然是權威介紹人的口氣了,“去!到俱樂部去。跟我們家老頭子說,是我讓你們去的,給找倆座兒,看電影!”
不知是喬奶奶的命令有威力,還是人家兩個年輕人各自有心,他們紅著臉,一人撐一把傘,走啦。喬奶奶真會說話:多好的天兒——涼絲絲的雨點兒漫天飄著哪……
看著兩個年輕人走了,喬奶奶的得意勁兒還沒過去:“昨兒礦上李書記見了我啦,問我:‘喬老太,聽說你淨忙活著給青年人拴對兒啦?’可把我嚇壞了。我說:‘李書記,這沒啥錯誤吧?’李書記樂了:‘怎麼是錯誤!那麼多安心為四化挖煤的好小夥兒沒人認,你給引薦引薦,讓那些姑娘們知道,小夥子們心裏都有寶啊!’……嘿嘿,我這個人呀,越說我胖,我越鼓腮幫子。這不,昨兒晚上就跟我那老頭子說了:‘你那俱樂部得給我配合配合!凡是我介紹去的小夥子和大姑娘,你得保證人家兩個人看上電影!’誰想到,小亮他們成第一對兒啦……”
喬奶奶一邊說一邊樂,轉臉一看,辛大媽竟笑著抹上眼淚了,“喲,大妹子,這是怎麼啦?”
辛大媽說:“我先尋思著,小亮這行當真幹錯了,得打一輩子光棍兒啦,誰承想找著了這麼好的一個姑娘……”
兩位老太太閑扯這當兒,孟蓓和辛小亮已經走上永定河畔的馬路了。
“這個喬老太太,真沒治!”辛小亮嘿嘿笑著,又偷偷斜眼瞟孟蓓。
孟蓓瞪他:“你才沒治呢!”
“喲,我怎麼啦?”
“你幹的壞事還少?”
“我幹什麼壞事啦?”
“自己想想!”
辛小亮撓撓後腦勺兒,好像想不起來。
孟蓓站定,把自己舉的傘收了,說:“過來。”
辛小亮乖乖兒地舉著傘站過去了:“你今兒成心給我擺什麼譜啊。瞎折騰!”
孟蓓說:“不讓你請罪就美了你!”
“我到底怎麼啦?”
“你都說了我什麼壞話?老實交代!”
“沒有哇。”
“裝得多像!”
“我說什麼來著?你倒給我提個頭兒。”
“你說我眼睛來著……”
“眼睛?眼睛……”辛小亮脖子一縮,眼睛一眯,鼻子一聳,壞笑起來,他瞟著孟蓓那俊俏的微翹的眼角,“我說你是丹鳳眼啊……要不,要不怎麼看著我那麼……順眼呢。”
“鬼!誰看著你順眼!鷹鼻鷂眼,長脖鹿的個頭兒……”孟蓓好像不把難聽的話全發泄出來不足以平“吊眼兒”之恨。終於,她也忍不住笑了,“也就是啊,有一點兒還像個人!”
“哪一點兒?”
孟蓓挨他近近的,輕聲說:“你呀,也還算個男子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