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七
我的座位是2號看台12排22號。我的對獎號是008325。
要說我花這四塊錢是奔著冰箱彩電去的,那可太冤枉人了。咱們不是被逼到那一步了,非拔這個份兒不可嘛!不是也為了找個地方,把這半天耗過去嘛!可是現在,當看清了自己的對獎號,又摻和在人流中間往工人體育場走的時候,我倒是有點兒巴望著自己能蒙上那麼一下子了。我甚至想到了,真中了個冰箱彩電的,能不能當場出手換成錢。甭管怎麼說,我的彩票比別人多掏了三塊錢呢。再說,整個兒工人體育場,指望著中彩折錢急用的,大概也就他娘的我這麼一位啦。
工人體育場我可太熟悉了。我可以算個足球迷。當然,我不算最高級的球迷。混到那份兒上,得知道國家隊直到北京隊每一個隊員的老爹老媽兄弟姐妹家庭住址女友相貌。看球的時候你就聽吧:“祥福,走著!”“尚斌,給呀!”聽聽,那關係至少都是遲尚斌、沈祥福的表弟。我也就算個湊湊合合的球迷——看球絕不在電視前,非體育場不可。所以,一看看台號,我就知道我從東門入場正好。可是我到門口的時候,柵欄門已經關上了。組織馬拉鬆賽這幫家夥可真會算計——比賽開始前半小時關了大門,隻能從西門入場,比賽開始後,幹脆就不讓入場了。要是不用這一招兒,我敢說,得有一大半兒人等到開彩的時候才露麵兒哪。可這一招兒害苦了我了。我得從東門繞到西門,足足有三站遠。入了西門,又到了體育場東邊。走到看台上一看,觀眾們果然都滿滿當當、規規矩矩地坐好了。
“我操!哥們兒真沉得住氣啊。”我的座位左邊,一個小哥們兒在吃蛋卷。單眼皮繃著一對小眼珠子,怎麼也掰扯不開似的“地包天”的下兜齒,好像老是齜著牙、瞪著眼驚訝一切。他愛說“我操”。這是北京的小痞子們大驚小怪時的慣用詞。“我”,說成長長的一聲“沃——”,驚訝程度的大小,可以從“沃”的長短聽出來。“我——操!您大概是全場最後一位啦。”
“哪兒呀!”我指了指身邊還空著的一個位子。
“這是我媳婦的位子。她不來了,”我的右邊,坐的是胖乎乎的三十出頭兒的老爺們兒,從懷裏拿出兩張彩票來一晃,“我一人兒代表就成啦。”
“您看看人家,誰不是兩口子一塊兒來。您說,您要是真中了個大冰箱,一個人兒怎麼抬回去?”後排有人跟他逗樂子。
“哥們兒,您這可錯啦。我早打聽好了,冰箱、彩電的,人家包給送上家門兒。”看來胖爺們兒也是個愛開心的人,“跟您說實話,我們家住的,窄巴點兒。所以我跟我媳婦兒說了,你別去,你就在家歸置歸置,把擱冰箱的地方騰出來吧!”
大夥兒哈哈笑起來。和看球時一樣,找個話茬兒,哈哈一笑,頓時都成了老熟人,接下來就可以湊一塊兒“窮侃”了——四川人大概叫“龍門陣”,貴州人大概叫“吹牛”,北京人叫“窮侃”——“十億人民九億‘侃’。”我也忘了是我們班哪個壞小子說的了。
“我——操!您還真盼著中個大冰箱哪?我他媽能中一雙球鞋就知足!買彩票的時候,我新買的蓋兒皮鞋都讓人踩掉了一隻,回頭再找,您猜怎麼著,好嘛,踩成魚幹兒啦!”
“你在哪兒買的?紅橋吧?是亂!那罪過受大了!那幫小流氓真可氣,亂擠!你沒聽見警察拿著警棍罵:‘你們他媽的這麼沒起色,一張彩票把你們折騰成這個德性!’”
“我買彩票的時候,還見著倆瞎子去買哪。警察把他們領前頭去了。”
“您別說,體委這招兒還真靈,連瞎子都來看馬拉鬆啦!”
“可那幫小子們也不知道玩兒不玩兒‘貓兒膩’。受這麼大罪過倒另說,別把咱們給涮了。”
“未準敢吧。”
“那可沒準兒,這年頭兒誰管誰呀,我們家那邊有個商店,也賣彩票。開了彩您猜怎麼著?他娘的淨他們自己中。”
“得了得了,您又外行了。我早打聽好了,這回,由法律顧問處、各界代表還有國際友人當眾抽彩。”
“我——操!還有‘國際友人’?不就是‘老外’嗎?中國人都不信中國人了嘿!”
…………
聽這幫家夥這麼“窮侃”,真是一件挺夠味兒的事。他們說的全是實話,絕不假模假式地裝孫子。不過,看一張彩票鬧騰得他們這瘋魔勁兒,也太慘點兒啦。
工人體育場是這次馬拉鬆比賽的起點和終點。看著那些五顏六色的運動衣在草坪上湊成一片,又像一群撲扇著翅膀的蝴蝶,一聳一聳地從綠色的草坪上飛起來,又從體育場的東門飛出去,倒是把人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了好一會兒。不過,接下來就是遼寧隊和意大利隊上場踢足球了,這可完蛋了。這日子裏,誰還有心思看足球呀,再說還是女子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