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六
那家小飯館到底是在哪兒呢?想得人腦仁兒疼。
它肯定不在我常走的幾條路線上。比如從我家到都都家,或是到遊泳場,這一路上有幾家飯館,我是閉著眼睛也說得上來的。
我找到了一張《北京交通圖》。對著它,使勁兒回憶半個月以來走過的路線。我坐103路無軌電車到美術館看過展覽。不過那天可是個大晴天,根本不是那種陰沉沉的、隨時要下雨的天氣。我也坐過108路到和平裏的二姨家玩兒,可順著和平裏、興化路、蔣宅口……一站一站地想下來,也不覺得這條路上有我找的飯館。我還到過哪兒呢?我沒有記日記的習慣,要一次不漏地把半個月走過的地方都想起來,也太難點兒了。
於是,我又換了一招兒,大概還能回想起那飯館的名字吧?那個招牌挺唬人,本色的大匾額,墨綠色的字。什麼字來著?到了嘴邊,說不出來了。反正當時一看那字我就樂了:門臉兒不大,口氣不小。可到底是哪三個字呢?完蛋。死活也想不起來了。幸好家裏又有一本全市的《電話號碼簿》,查到了“飯館”一欄:“一條龍羊肉館”、“二龍路包子鋪”、“三元裏小吃店”、“四道口飯莊”……查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既然招牌挺新,又在招工作人員,肯定才開張不久,就算是安了電話,也來不及上《電話號碼簿》呀。
我他娘的這輩子還沒費過這份兒勁呢。
我已經先把家裏存的報紙翻個底兒掉了——當然,都是趁他們午飯後到院子裏照相時搬過來的。廣告欄上,隔十天半個月的,才能查著一份“招聘啟事”。不是招翻譯,就是招記者;不是要“大專文憑”,就是要“本科學曆”。這簡直故意寒磣我哪。
我也想過是不是找人先借點兒錢。找誰?找親戚,老爺子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再說,人家大概也不願意摻和這種事,弄不好還他媽給我“上一課”。找同學?都都這號窮鬼就甭想了。“餛飩侯”告訴過我的那幾位——賣肉的李國強啦,賣瓜的金喜啦,我跟人家也沒這交情。
最後,我才想到了這家飯館。
說來也荒唐。那家飯館的“招聘啟事”,是我在電車上看見的。我還沒讀完,電車開了,它就被甩到後麵去了。它好像貼在飯館的一扇門上。大意是說,本飯館招聘工作人員,有願應聘者,前來洽談,條件麵議。當時,我可沒想到有那麼一天,去給一家個體戶當“店小二”。當然,就算現在我找到那家飯館了,我也沒打算這輩子吃這碗飯。幹個十天二十天,弄到八十塊錢,理直氣壯地往老爺子麵前一拍,出了這口氣,拍屁股走人。
“招聘啟事”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了。我也實在沒當回事。現在,早把那地點忘得一幹二淨。我他娘的上哪兒,找誰“麵議”去?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迷迷瞪瞪聽見窗外的新聞廣播,說一九八四年國際馬拉鬆賽,今天上午在北京工人體育場舉行。我這才想起兩周前去體育場看過一場球。噢——想起來啦,那家渾蛋飯館,就在體育場東路!人的腦袋可真怪,不開竅的時候,能把你憋死。開了竅,什麼都想起來啦。我立刻又想起它的名字叫“冠北樓”,沒錯兒,挺狂的一個名字,再說也實在不是什麼“樓”,所以我當時才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著實為我的發現傻乎乎地高興了一會兒。胡亂抹了把臉,跑到了110路無軌電車站。今天等車的人還特多,都是去看馬拉鬆的。擠上車,沒多一會兒就出了一身臭汗,幸好下車沒走多遠,果然看見了“冠北樓”那威風十足的匾額。可走上近前一看,那張貼在門前的“啟事”呢,早他娘的讓“新添涮羊肉”五個大字蓋上啦!
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不知道是再進去問問好呢,還是幹脆一走了之。
“要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棕色的對開門兒,門框上高掛著兩個大音箱,嗲聲嗲氣地唱著。唱歌的妞兒大概讓她爺們兒摟著唱哪,不然幹嗎老像是喘不上氣來。初秋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身後乒乒乓乓從電車上蹦下來的一群小哥們兒,吆三喝四地朝工人體育場那邊走。“……我的情也純,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曲子拖著哭腔,和那令人麻酥酥的聲音一道兒,驢似的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