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森!”
“蔡新寶!”
他沒叫我“鬈毛兒”,我也沒叫他“蓋兒爺”。要是在兩年前,我們早一個比一個上勁兒地叫起外號了。不過,人家現在也確實不能說是“蓋兒爺”了。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西裝,領帶嘛,俗一點兒,屎黃色兒的,上麵還繡著一條花裏胡哨的龍。可他的腦袋是真爭氣了—— 一絲不亂的偏分頭。
“這可太巧啦!”“蓋兒爺”驚訝地看了看他的小妞兒,又看了看我。他還是老毛病—— 一說話就擠眼睛,“陸小梅,這就是我老跟你提的,我們班的小文豪盧森啊!他爸爸是報社的副總編,就是那個叫……叫宋為的。前天報上還登了他爸爸的名兒了哪!”
他的嗓門兒可真大,像是恨不能讓全場都知道。
“哦——”小妞兒抿嘴兒笑著,衝我點頭。一看那神情我就知道,“蓋兒爺”這小子沒少在人家麵前瞎吹,從我吹到我們家老爺子。
其實,我們家老爺子那些文章,他大概一篇也沒看過。甚至連那篇拿“餛飩侯”開刀,幾乎惹翻了全班同學的《“師道”小議》,說不定他也沒看過。當然,即使他看了,也跟著一塊兒把我“臭”個夠,完了也礙不著他跟人家繼續吹牛,說他跟報社總編宋為的兒子在一個班,混得還挺哥們兒。
有他這種毛病的人,在我們班還有好幾個。這倒都不愧是“餛飩侯”的學生。不過,即便是今天,我也不覺得他們惹人討厭。並不是因為我還拿他娘的這個“兒子”當回事兒,而是因為我知道,他們吹吹牛,也就是為了在別人麵前挺挺腰杆兒就是啦。
比如這位“蓋兒爺”蔡新寶,聽人說,他老爹犯過什麼事兒,給發配到大西北去了。他媽跟他爸離了婚,又改了嫁,很小就把他扔給了他爺爺。他爺爺是個老剃頭匠。蔡新寶的腦袋當然是從來不進理發店的,他的發型就永遠是老剃頭匠給剃的“蓋兒頭”了。直到高中二年級,蔡新寶圓溜溜的腦瓜子上,還像是扣著一個黑漆漆的鍋蓋。光這個腦袋就不知招來那些女生多少嘀嘀咕咕、嘻嘻哈哈了。蔡新寶還整個兒一個傻乎乎。有一回他甚至不自量力,給班裏的一個妞兒寫了封情書。那個妞兒挨了奸似的把情書撕得粉粉碎,“瞧丫挺的那個‘蓋兒’!”聽說她還對別的妞兒罵了起來。大概蔡新寶這才發現,自己整個兒讓這個“蓋兒”給糟蹋啦。從這以後,他留起了分頭。可“蓋兒爺”的外號,是無論如何也抹不掉了。
在同學們眼裏,特別是在那些妞兒們的眼裏,我的運道和“蓋兒爺”正相反。原因嘛,不說誰都知道。倒也不光因為我的鬈毛。說實話,能讓小妞兒們多瞥兩眼,倒是挺開心的事。可有時候我能憑直覺感到,她們淨他娘的故意把我和“蓋兒爺”擺一塊兒,拿人家窮開心。有一次我和“蓋兒爺”一起打乒乓球,那幫妞兒們不知咬著耳朵說了些什麼,看看我,看看他,捂著肚子,笑個沒完。這可太他媽不把人當人啦!我就是打這兒開始,死看不上我們班那些妞兒了。大概這也是我和“蓋兒爺”後來混得確實挺哥們兒的原因。
“嘿,別幹看著,給我哥們兒拿雙筷子去呀!”
看得出來,“蓋兒爺”見了我格外高興,一會兒又吩咐他的小妞兒去添酒菜,一會兒又讓她給點煙,支使得她團團轉。
“哥們兒,沒想到能在這兒碰上你。真有緣啊!”“蓋兒爺”舉起了啤酒杯。
“你是不是搬家了?怎麼在柳家鋪北裏總沒見著你?”
“唔。搬東單這兒來了。三間換兩間。”
“鋪麵房?噢,你開買賣了?發財了吧?”
“發什麼財呀!”他點著一支煙,笑了笑,“喝呀,完了自己倒。先當了一年‘倒兒爺’,弄點兒錢開了個理發鋪子。憑手藝吃飯唄。麗美發廊。不遠。出門兒奔南,再向西拐。”
“哦——”我怎麼就忘了,這是人家的家傳啊,難怪他那個妞兒往這兒一坐,那發型就鎮了一片,“行。有你爺爺給你坐鎮,你就幹吧,現在這比他娘的‘倒兒爺’,還來錢哪!”
他瞥了我一眼,一下一下地點頭。他好像有點兒什麼事想告訴我,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拿過一隻空碗扣在桌上,專心地把煙灰往碗底上蹭著。
“嘿,瞧我,剛才就想問你,一打岔兒,就忘啦。”他忽然抬起頭,看著我,眼睛又開始擠上了,“一見你,我差點兒以為自己看錯了人了。說實在的,我這心裏還在納悶兒著哪。你跑這兒幹什麼來了?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啊!”
“那哪兒是我去的地方?”
“你要想玩兒玩兒,哪兒不能去啊。人大會堂,民族飯店。讓老爺子給弄張票,還不是一個電話的事兒?那才是你們去的地界兒哪。可你……明跟你說吧,來這兒找找樂子的,全是咱這號的。但凡有點兒權、有點兒勢的人就不來這兒,人都嫌這兒丟份兒!你可是邪門兒的一個!”
“蓋兒爺”到底還是“蓋兒爺”。直到現在,他還死心塌地在我麵前認。我沒理他,不言不語地在一邊兒剝雞蛋,悶頭悶腦地喝酒。這時候,他的小妞兒被另外一桌上的熟人叫走了。
“既然問到這兒了,我也正好有件事兒,不知你能不能幫上忙。”我說。
“求我?”他的眼睛擠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