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九(1 / 3)

第五節 九

樂隊奏起輕鬆的小曲子。《小夜曲》啦,《睡美人》啦,包座兒的人三三兩兩地來了。

人哪,有錢的和沒錢的就是不一樣,錢多的和錢少的又不一個樣兒。這幫包座兒的小子們就跟成心要抖這份兒威風似的,磨磨蹭蹭到這個時候才露臉兒。看他們那派頭兒,說他們“氣焰囂張”一點兒也不冤枉。穿西服的、穿獵裝的,旁若無人,目不斜視,胳膊上挎的小妞兒一個比一個水靈。一進場,跟那些早到的包座兒們“哥們兒姐們兒”地招呼一通兒,嘻嘻哈哈,逗悶子起哄。這兒好像成了為他們開的專場晚會。

“噢——”他們突然異口同聲地歡呼起來。

原來是一個穿著雪白曳地紗裙的小妞兒出來演唱了。

“來個甜的!”

“來個香的!”

“來個軟的!”

“來個嫩的!”

包座兒們較著勁兒地吆喝。臨時買票入場的人們也跟著“嗷嗷”、鼓掌、吹口哨。不跟著折騰折騰,大概覺得對不起那五塊錢。

我要是那個唱歌的,早他娘的把麥克風當手榴彈扔出去啦。

“抽風!”旁邊的桌上,剛才怒氣衝衝罵“燒包”的小哥們兒,又賭起氣來。

“要的就是這個勁兒!你還戳不住這個份兒呢!”看來他的小妞兒今晚成心跟他過不去。

“有什麼用啊!有什麼用啊!”另一個小哥們兒替老爺們兒幫腔。

“圖個痛快!平常老是‘瞧一瞧,看一看’,這三孫子還沒當夠啊?有錢了,就得拔個‘頭份兒’!像你們?!”

“像我們怎麼了?”

“頂沒起色的就是你們啦!”

兩個小妞兒又摟到一塊兒,哧哧笑了個夠。

兩個小哥們兒屁也沒再放一個,又蔫頭耷腦地喝他們的去了。

“《美酒加咖啡》!唱《美酒加咖啡》!”

“《橄欖樹》!《橄欖樹》!”

…………

包座兒們吆喝得更上勁了。

我真為這個唱歌的小妞兒難受,當然也包括了坐在那兒“鋸”著小提琴的李薇。在他娘的這麼討厭的吆喝聲、口哨聲裏,還得強作笑臉——“謝謝。謝謝。”這跟賣唱也差不了多少。那個小妞把話筒摘了下來,攥在手裏,故作瀟灑地邁著碎步,嬌聲嬌氣地唱起了那支頂頂沒勁的《美酒加咖啡》。我沒想到,她怎麼還能裝出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她把麥克風湊到嘴邊,唱得尋死覓活。我卻覺得她更像是一邊溜溜達達,一邊啃著一塊烤白薯。

不過,我比他們也強不到哪兒去。我為他們難受——還不知道誰為我難受哪。

你想吧,咱們好歹也算個爺們兒,端著一杯“蹭”來的橘子水,一點兒一點兒地在同桌那個小妞兒的眼皮子底下抿著。不端起杯子抿兩口吧,總覺得自己像個木頭木腦的傻帽兒,可還不敢動真的,真喝光了它,再跑到那個白搪瓷桶前接,沒完沒了地白喝,讓她看見了,我的出息就更大啦。

不知怎麼了,越是不願意在這小妞兒麵前出醜,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端起杯子來抿。抿得再少,也架不住一次接一次。沒多長時間,杯子就見底兒了。我還不能拔腿就走——李薇正在那兒伴奏,我倒不講究打招呼告別這一套,可我得從她那兒拿幾毛錢。現在,乘公共汽車的高峰已經過去了,連蹭車的機會都耽誤了。

“您不喝點兒別的嗎?”“普希金的老婆”看著我,微微笑著,漫不經心地挪了挪麵前的啤酒瓶。

“我隻愛喝橘子水。”我翻了翻眼皮,又向她齜了齜牙,“再說,我也該走了。”

我為自己直到這會兒還充“大料豆”感到好笑。其實,我猜這小妞兒早把我的尷尬樣兒看夠了。想來也真慘,甭管怎麼說,今天上午我還能在“紫茄子”、“瓦刀臉”麵前鎮唬一氣呢,現在,連他娘的一個小妞兒都可以出來可憐我啦!

“噢——”不知為了什麼,包座兒們又哄了起來。

這幫小子這股子臭狂勁兒,從一開始就拱得我心頭一陣兒一陣兒冒火。我得承認,這多半是因為他們叫我越發覺得自己活得太慘了點兒的緣故。你想吧,今兒這一整天,為了去弄那八十塊錢,我可就差沒吐血了。也不知道這幫小子那錢都怎麼掙的,好像全他娘的遍地撿來的一樣。八十塊錢,還不夠他們在這兒定一個座兒的哪。擱誰身上也得憋一肚子氣。不過,好像我也生不起這份兒氣。人家有錢。人家願花。人家拿錢打水漂兒。你管得著嗎?再說,隔桌那個小妞兒說的倒是這麼回事兒,這幫“倒兒爺”、“板兒爺”們活得也不易,就甭說今兒得哈著工商檢查員,明兒得拍著衛生警察了,對哪個買主兒不得齜齜牙呀?也就剩這麼個地方能耗耗財、拔拔份兒啦。他們需要這麼一溜包座兒,我呢,需要八十塊錢,往老爺子麵前一拍。說實在的,這心勁兒大概還都差不多呢。

可他們到底還是有這份兒錢,定得起這個座兒,到底還是有這麼個地方顯顯他們活得那麼帶勁兒。我呢,比起他們,確實慘了去啦!

…………

李薇仍然坐在樂隊席上,扛著她的提琴,沒完沒了地“鋸”著。

這時候,對麵小妞兒等了好半天的爺們兒來了。

我可萬萬沒想到,來的是他娘的“蓋兒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