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八(1 / 3)

第五節 八

在體育場的柵欄牆外麵,我撿了一本書。這書大概挺有意思——《希特勒和愛娃》。我是很偶然地往那邊看了一眼,發現在一株株塔鬆的後麵,柵欄牆的水刷石基座上擺著這本書的。和這本書並排放著的,是一張報紙。看來,它們分別給兩個人墊了屁股。翻開《希特勒和愛娃》的第一頁,書的主人莊嚴地寫著:“我撲在書上,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一樣——高爾基”。兔崽子這輩子大概也沒吃過幾個麵包,不然幹嗎對這塊麵包這麼認真?不過,我猜後來他撲在他的小妞兒身上,又“像饑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一樣”了,結果,這塊麵包就顧不得了。

我站在塔鬆的樹蔭裏翻了翻這本書,寫得確實有點兒意思。

我忽然覺得丟書的傻小子把那句話寫在扉頁上也挺好。小光棍兒們翻幾頁,弄不好還真得像“饑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一樣呢——除了高爾基會把鼻子氣歪了以外,一切都挺合適。

我把書夾在胳肢窩兒裏,到停在體育場外的一輛平板三輪車前,從那個穿著髒大褂的老娘們兒那兒買了四兩肉包子。說來也真他媽慘,開始我還沒敢買,站在旁邊看。看好幾個人先買了,算計出這玩意兒是一塊八一斤,這才從剩下的八毛五分錢裏拿出了七毛二。老娘們兒見我沒糧票,又加收了我八分錢。現在我他娘的可就剩五分錢啦。

我一邊往前溜達,一邊吃著帶有一股爛大蔥味兒的肉包子。這叫什麼豬肉包子呀,那老娘們兒不知從哪兒撿了點兒爛蔥葉兒,剁巴剁巴就給包進去了。不過這倒給了我一個主意。我們柳家鋪菜站外麵,爛大蔥、蔫菠菜的多啦,我要是還想折騰折騰老爺子,辦法倒有的是。扛兩筐回家,剁吧!總編的兒子這回可要給老爺子爭氣啦,“第三產業”嘛,“廣開就業門路”嘛!至於我會不會真的這麼幹得再說了,可想到我還能有好多這樣的招兒——想讓我們家客廳裏四散著爛蔥味兒,它就肯定有爛蔥味兒;想讓它散魚腥味兒,它也肯定有魚腥味兒——這又讓我開心起來。

走到體育場南側的柵欄牆邊上,我發現這地方不錯,樹蔭挺密挺濃,行道樹外的馬路上,來往的車輛也不多,還真是個看書的舒坦地方。我在柵欄牆的基座上坐下來。不是還想找個地方打發這一下午嗎?就這兒得嘞!

東翻西翻,看完了這本《希特勒和愛娃》,太陽已經西沉了。我隻好回家。

我拿最後的五分錢鋼鏰兒買了一張車票。上車前我還猶豫了一下,因為我知道靠五分錢的車票頂多也就能坐到東單,我想這還不如幹脆不買。過去我們班那些小子們淨跟我吹,說他們都是“百日蹭車無事故”的“標兵”。我從來也沒敢試一回,真他娘的讓人逮住,那可太現眼啦。這回,沒轍了,咱們也嚐嚐蹭車的滋味兒吧。可是一上車,我還是乖乖兒地把最後一枚鋼鏰兒掏了出來。這輛110路無軌大概是從東大橋發的車,我上車的時候,車上隻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漂亮的售票小妞兒還看了我幾眼,不知為什麼,這不僅使我打消了蹭車的念頭,而且我都有點兒遺憾沒有足夠的一毛五分錢遞到她的麵前啦。接過她遞來的車票,我甚至還沉下了嗓子,假模假式地說了一聲“謝謝”!我猜這大概都是那本《希特勒和愛娃》鬧的。車到東單,我又規規矩矩地下了車,一站也沒敢多蹭,盡管這兒離柳家鋪還他娘的遠著哪!

如果不是遇上了李薇,說不定我會一路溜溜達達,看看街景走回家去了,也說不定我會等一趟擠滿人的車,蹭回去。可就當我在站牌下轉悠,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李薇來了。

“盧森!”她拎著黑色的琴盒,從一輛剛剛進站的電車上跳下來,“我可有半年沒見著你啦。”

李薇比我大四歲,她爸爸過去是我們家老爺子的頂頭上司,聽說最近她結婚了。

“你忙啊。”我說。

“我真的忙。”

“我也沒說你假忙啊。”

“你真貧。”她笑起來,“結婚能花幾天呀,前前後後,也就是一個星期。我天天晚上得去演出,一散場就半夜啦……”

我挺愛看李薇的笑。她笑起來主要是眼睛好看。她一笑,眼睛就亮。她還特愛在我麵前笑。“盧森,我可真愛聽你胡說八道!”她笑出眼淚以後,總愛說這麼一句。她考上音樂學院之前,老到我們家來玩兒。我媽媽有一把特棒的意大利小提琴,是我外公傳給她的。“阿姨,拉您這把琴可真過癮。”她也總愛說這麼一句。老太太說過,幾乎想認她做幹女兒了,還想把小提琴送給她。可後來怕我姨和我舅舅不高興,隻好算了。每次到我家,她肯定要求老太太拿出那把提琴給她拉一拉。我才不管什麼梅紐因不梅紐因呢,我隻是覺得她拉得好,拉得挺棒,好幾回聽得我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淚水,那時候我才十五六歲。我挺盼著老太太認她做幹女兒,甚至覺得我哥要是和她結婚才合適呢。當然這都是傻小子的想法,現在才明白,這真是個混賬念頭,她要是真嫁給我哥,算是把她給糟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