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又是去演出嗎?”我指了指她手裏的提琴盒。如果在以前,我應該叫她“李薇姐姐”的。不知為什麼,半年不見,有點兒叫不出口了。
“演出。”她點了點頭。
“在哪兒?”
“那邊兒。”
“青藝劇場?”
她搖頭。
“哦,兒童劇場。”
她又搖頭,微微笑了。
那邊兒不再有什麼劇場了呀。
“東、單、菜、市、場!”一字一字地說完,她還是微微笑著看我,像是等著聽我說些什麼。
“別瞎說了。”我舉手揉了揉鼻子,“我倒聽說過對牛彈琴能讓它們長膘,可我還沒聽說過給凍魚凍肉來一段兒也長膘呢。”
“你還是那麼逗。”她撲哧樂了,“人家菜市場辦的音樂茶座。”
音樂茶座我知道,這一夏天,北京的音樂茶座都他媽臭街了。可菜市場也開起茶座來,這還是頭一回聽說。
“賣多少錢一張票?”
“五塊吧。”
“瘋了,真他娘的瘋了。”我說,“不知道火葬場、骨灰堂辦不辦音樂茶座。”
“你就胡說八道吧!”
“嘿,那也保不齊,這年頭兒什麼邪事沒有哇!就說火葬場吧,前幾天我從八寶山路過,你知道往火葬場去的路口上立著一塊什麼標語牌?……”
“什麼?”
“‘有計劃地控製人口’。”
李薇一邊彎著腰笑,一邊掏手絹,大概又笑出眼淚來了。
“唉,我怎麼也想象不出來,和一扇一扇的凍牛凍羊凍豬,一個一個大豬頭一塊兒聽多瑙河圓舞曲是什麼滋味兒。再說,那地麵上黑糊糊、油膩膩的,跳舞,腳板兒下麵還不得拉黏兒呀?”
“沒你說得這麼慘啊。不信你也去看看。我帶你進去,反正不用花錢。”
其實我已經餓了。肚子裏裝的淨是爛蔥,換誰也受不了。可我還真想跟著去見識見識,那樂子比起在體育場看抽彩來,說不定也不相上下呢。
一起朝前走的時候,我心裏忽然覺得有點兒不是滋味兒。
“我可沒想到你會來這兒演出。”我扭臉兒瞟了李薇一眼,她那昂頭挺胸走路的姿態,吸引了不少來往行人的注意,“我一直以為,給茶座兒演出的,都是那些玩兒票的家夥。”
“可我們,堂堂的大樂團,失身份,是嗎?”
“……有點兒。”
“算了算了,我們有什麼身份?演員,也就是聽起來唬人。要不,就是這身衣服,這個琴盒,走大街上挺招人。我們那五六十塊錢工資,還不夠個體戶們一天掙的。”
“別哭窮啦,我不跟你借錢。”我知道她爸爸掙得一點兒也不比我們家老爺子少,再說,她那位公公還是將軍呢,“至少,你還沒慘到這一步,為了東單菜市場的幾塊錢外快,每天熬到半夜。”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我要是跟你細說,也沒意思。你們男人才沒心思聽那些家長裏短呢。”又往前走了一會兒,她突然站住了,“這麼跟你說吧,有錢人的家裏,不見得人人都有錢,更不見得人人都樂意去花那份兒錢。明白了?”
我沒話說了。
看來,活得窩囊的,絕不僅僅是我一個。
東單菜市場裏,已經夠熱鬧的了。
我來這兒的次數不多,隻記得春節時被派來買過一次筍幹,大概是那時候在腳板子底下留下了一個黏糊糊的印象。這次卻發現,在這兒辦音樂茶座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糟,至少豬頭豬腳都老老實實地縮到一塊大苫布底下去了。腳底下的感覺當然跟人大會堂沒法兒比,倒也沒有“拉黏兒”。頭頂上掛著一串串彩燈,音箱裏還放著基蒂爾比的那支《在波斯市場上》。這曲子擱這兒放還真他娘的正合適,我想。圍著菜市場中央那個賣魚賣蝦的“回”字形瓷磚池子,擺了一圈一圈的圓桌,圓桌上還鋪了塑料台布。不少桌子已經坐滿人了,大多是一對兒一對兒的,也有哥兒幾個、姐兒幾個一起來的。來這兒的人可真敢花錢,他們比賽似的往自己的桌上端啤酒、汽水、“可口可樂”和冷盤。奇怪的是,麥克風前麵的一溜桌子,按說是最好的位置了,現在卻隻是稀稀落落地坐了一兩個人,有的桌子幹脆空著。這讓人想起有時候劇場裏留出的“首長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