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十一(2 / 3)

他越說,我也越覺得自己是有點兒不算個東西了。白送你錢吧,你不幹;給你找點兒活兒吧,你又幹不來。也真夠難為這兔崽子的了。這哪兒是我給人家幹活兒哪,純粹是人家伺候著我哪。

想到這些,心裏的火兒倒好像壓下去點兒了。

“你他娘的怎麼這麼多心!我剛才說啦,你沒那意思,我也沒什麼不痛快的。”我一揚手把他嘴裏叼的煙摘下來,叼到自己嘴裏,“別廢話了,派活兒派活兒!”

“你他媽的回家待著去吧,沒活兒!”他又嘻嘻地把嘴咧開了。

“那你說,今兒這一趟,值多少吧。剩下的錢,還你!”

“值一百!回家待著去吧!”

“哦,變著法兒‘賞’我啊!”我冷笑了,“等著,我回家拿去,錢還沒動哪,全還你!”

“我操你姥姥!你丫挺的怎麼還這麼‘軸’啊?!”“蓋兒爺”一副哭不得、笑不得的模樣兒,眉頭皺著,眼睛擠著,嘴巴咧著,“我還沒受過這份兒罪哪。都說掙錢不容易,誰想到往外扔錢也這麼難。比他娘的養活孩子都難!”

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又從那包“萬寶路”裏叼出一支。

“你要是偏要較真兒,那也行。”他看著我,想了想,說,“活兒嘛,還是這個。每月幫我拿一百塊錢,上郵局去,寄給老頭子。然後,去轆轤把兒胡同理一回發,哄哄他。報酬嘛,每月二十塊吧,你再去四次,行不?說定了,你他媽也別老覺得我是成心‘賞’你啦!”

我看著他,沒說什麼。那個小妞兒從發廊裏出來,催他回去。他彈了彈煙灰,朝我點點頭,把手向天上一揚,做了個告別的手勢,匆匆忙忙鑽回那間玻璃房子裏去了。

我站在“麗美”發廊的門口,老半天沒運過氣來。逞了半天強,卻落下了這麼一個結果——合著我成了兔崽子每月給他爺爺送去的那盒點心啦!他還覺得挺照顧了我的自尊心了呢!

這盒點心當的,我還他娘的一點兒沒脾氣——再拽著“蓋兒爺”,說我幹不了吧,他非得以為我得了精神病不可。真的每月就這麼去掙“二十塊錢”?今天去這麼一回,我還隻是因為當了“蓋兒爺”的“短工”,臉上有點兒掛不住,別的我還沒怎麼多想。要是真的每月專職就是賠著笑臉,去哄老頭子,這就跟“蓋兒爺”他們家養的婊子差不了哪兒去啦。

…………

我順著腳下的水泥路,朝公共汽車站的方向走著。

我是一個命裏注定的可憐蟲。

今天是星期一,街上的人還是這麼多。這兒靠近王府井。誰他媽都比我活得滋潤。

一個小妞兒,穿著高統小馬靴,挎著個亮晶晶的小皮包,小屁股一扭,一扭。一對老夫老妻,一人一根拐棍兒,四隻腳板子,在路麵上一蹭,一蹭。枯落的楊葉,還夾雜著幾片冰棍兒紙,可憐巴巴地蜷在馬路牙子下麵,擠在樹根窩窩兒裏,窸窸窣窣地響著。

我助跑了兩步,擺出馬拉多納罰點球的姿勢,甩開右腳,“啪”,朝一塊冰棍兒紙踢去。膝蓋抻得生疼,我卻隻是蹭著了它小小的一個角。“金房子”服務中心門口那個推冰棍兒車的老太太,咧著鯰魚一樣的嘴巴,無聲地笑起來。

“你這玩世不恭的態度真讓人討厭!”老爺子如果在邊兒上,他又得這麼說了。

“森森,你什麼時候才能學學你爸爸,認認真真地做人啊!”老太太也少不了當應聲蟲。

這年頭兒,不管活得是不是真的那麼莊嚴、那麼偉大、那麼認真,大概都得拿出那麼一點子認認真真的神氣。

其實,依我看,像我們老爺子這樣的,倒未必活得認真。別看我這副德性,我比他活得可認真多啦。他娘的甚至太認真了,不然我也不會鬧得這麼慘。但凡有那麼一點兒不認真,我也早他娘的像我哥似的,在老爺子麵前裝王八蛋啦。至少,我犯不著為八十塊錢拍這個胸脯。犯不著拍了胸脯還真的要去爭這口氣。犯不著非得撕了那張彩票,也犯不著非得買下那張彩票。犯不著在人家“蓋兒爺”麵前充好漢。當然,也犯不著覺得每月去一次轆轤把兒胡同哄哄老頭子有什麼不好……

我得承認,順著這路子想下來,有那麼一小會兒,我算是他娘的想開了。折騰了好幾天,原來全是我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其實,除了昨天中午在體育場外麵吃的那頓爛蔥包子以外,我哪天在家裏也沒少吃。我倒真拿拍了胸脯當回事兒呢,那八十塊錢,不給了又怎麼著?不要說老爺子不可能追著我要,即使他借著這事開口笑話我,我給他齜齜牙,他又有什麼辦法!不是說我“玩世不恭”嗎?來真的,就這個!“蓋兒爺”那一百塊錢呢,照拿。不拿白不拿。這小子發的財還不少啊?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讓我給他爺爺當“點心匣子”?玩兒蛋去!我才不伺候呢!……不是嫌我活得“不認真”嗎?這回,我可真的要當一個徹頭徹尾、徹裏徹外、死皮賴臉的渾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