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二(1 / 1)

第六節 二

本想講的,又是一個北京的老爺子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老爺子們發生興趣的。

有一位批評家談到我的作品時,說出了一個使我意外的看法。他說我寫得稍好一點的形象,多是老人。

他舉出《蓋棺》裏的魏石頭,《轆轤把兒胡同9號》裏的韓德來,專以老人為主角的《找樂》就無須說了。即便是以年輕人為主角的《鬈毛》吧,他說,那位“蓋兒爺”的爺爺—— 一位在發廊林立的都市愈發孤獨悲愴的老剃頭匠——也許比之於“鬈毛兒”更為成功。

我實在難以接受這種說法。大概是敝帚自珍的緣故,自覺著筆底下的年輕人也寫得不錯。不過,我也得承認,我的確更願意到公園裏,到護城河畔,到老年活動站,久久端詳那一張張爬滿皺紋的臉,那一雙雙渾濁的、焦點渺渺的眼睛。你盯住了他看吧,盯住他,你會突然覺得從幽深曠遠的心靈深處,緩緩地流過來一條河,一條寬寬坦坦、默默無言的河。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感覺。

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了,這感覺原來來自於老爺子們身上一種最基本的氣質,這氣質隻四個字便可概括,“從容不迫”是也。

我們北京的老爺子們,就在這從容不迫裏,活得有滋有味兒。

聽過那首古老的北京兒歌嗎?

一更鼓裏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還沒起哪!二更鼓裏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穿衣服哪!三更鼓裏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漱口哪!四更鼓裏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洗臉哪!五更鼓裏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喝茶哪!六更鼓裏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吃點心哪!七更鼓裏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吃飯哪!八更鼓裏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剔牙哪!九更鼓裏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抽煙哪!十更鼓裏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上街遛彎兒去啦……

這哪是“耗子大爺”,這活脫就是我們從容不迫的北京老爺子呀。您要是再把“上街遛彎兒”改成個“上街遛鳥兒”,那就更像了。不信您這就上街看看去,走不出兩站地,你保證能看見一位提著鳥籠子、優哉遊哉地走過的老爺子。有的隻提一個,晃著悠著,透著那瀟灑隨意;有的左提右攜,邁著四方步,一人占了半條便道,透著那麼有主心骨。也有的騎著自行車或是小三輪,身前身後讓鳥籠子圍著,招搖過市。開個不雅的玩笑,真有那麼點偎香倚玉的自得。

話還得往深裏說,我們北京老爺子的這份從容不迫,也不是是人就能學來的。首先,您得明白,這叫什麼?這叫“派!”這“派”就不是裝得出來的了。也是,當孫子重孫子的年月,住的是四合院裏的倒座兒;熬著熬著,老爺子過去了,他爸成了老爺子了,他就熬到了東西廂房。現在,他自己成了老爺子,住進了大北房,就跟一個人熬到坐了金鑾殿似的。您熬不到這個份兒上,您拿得出這個“派”?其次,您還得明白,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那句話:“世界觀的問題,是一個根本的問題。”我們北京老爺子的從容、踏實,關鍵還是人家心裏從容、踏實。不知道您聽沒聽過他們過去唱的那首《太平歌詞》:“人要到了十歲,父母月兒過;人要到了二十,花開了枝;人要到了三十,花兒正旺;人要到了四十,花兒謝了枝;人要到了五十,容顏改;人到六十,白了須,那七十八十爭了來的壽,要九十一百古又稀。閻王爺好比打魚的漢,不定來早與來遲。今天脫去您的鞋和襪,不知明晨提不提。那花棺彩木量人的鬥,死後哪怕半領席。空見那孝子靈前奠了三杯酒,哪見那,死後的亡人,把酒吃?您空著手兒來,就得空著手兒去,縱剩下,萬貫家財,拿不得。若是趁著胸前有口氣兒在,您就吃點兒喝點兒樂點兒行點兒好積點兒德維點兒人那是賺下的……”有了這境界,也甭管天下“太平”不“太平”,這心裏就先太平了。這天下不太平的根兒,全在這心裏不太平上哪。咱們的老爺子們倒好,知足,七老八十了,已經活得夠本兒,賺了,樂不樂?趁著胸前有口氣兒,再遛遛鳥兒,拿拿彎兒,甭管能蹦躂幾天,全是賺的。在這境界,才有那從容不迫的風度,知足常樂的雍容。

我真說不清楚,對老爺子們了解到這一層,於我來說,是好還是不好。

沒少了喟歎:你呀,想活到人家那境界,且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