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一(1 / 2)

第七節 一

沒事的時候,這老爺子愛往宏遠賓館那邊看。

隔著一人高的鐵柵欄,那邊,是賓館;這邊,是老爺子管的停車場。

給老爺子遮陽的大太陽傘,就綁在鐵柵欄上。傘底下的陰影裏,擺著兩個方凳,一個,他坐,另一個,放他的大茶缸。

活兒,就是在停車場這邊看汽車,可眼睛,卻沒少了往柵欄那邊瞄。

這誰也攔不住,那邊的景兒招人。

好嘛,多高的一棟樓,山似的。這山,還是用銀白色的玻璃板一塊一塊拚起來的,太陽光一照,就成了一根見棱見方、筆管兒溜直奔天上去的水晶石啦。白天,它閃銀光;晚上,一層一層的燈光亮了,它又閃起了金光。鋥光瓦亮的小臥車一輛接一輛,開過來,開過去。車上下來的人,肥的、瘦的,美的、醜的,黑頭發的、金頭發的,渾身香氣噎人的、胳肢窩臭氣熏天的……就衝這,擱誰,眼睛不過去,鼻子也得過去了。再說,誰想拿老爺子幹的活兒說事兒,也說不著,人家這邊什麼也沒耽誤,出出進進的汽車,哪輛也沒少了交停車費。

您還能攔著不讓人家往邊兒上瞄兩眼啦?

轆轤把兒胡同的街坊們,沒人不說崔老爺子找了個美差。

“您說,就咱這歲數,您還圖啥?圖啥?瞧您,大把兒缸子一端,每天,大賓館門前看新鮮事兒,月底了還給您點三百來塊,舒坦不?樂和不?這活兒,打燈籠難找!”沒事就組織戲迷票友們吹拉彈唱的老頭兒李忠祥說。

“老哥哥,自打您去了大賓館,您的學問可透著見長啊!”那天他騎著那輛小鬥三輪車出胡同去上班的時候,又碰上了胡同口剃頭的老蔡頭兒。

“別這麼說,您可別這麼說,咱跟大賓館不沾邊兒。咱在人家的腳跟兒底下看車哪!”崔老爺子哪回也忘不了糾正這一條。他不是蒙事兒的人,決不往高枝上靠。可真怪了,誰還都把他往那兒扯。

“看車?您可別小瞧看車。一擰脖子,把學問全看眼裏啦!”

“對對對,學問大了去啦!”他不這麼說,還能說什麼?

要說街坊鄰居的,這麼說也沾邊兒。不這麼著,他能見著鬼子打架嗎?好家夥,倆鬼子,一白一黑,從旅遊車上扯著揪著就打下來了,黑的揪白的脖領子,白的揪黑的襖袖子,嘴裏罵罵咧咧,邊兒上一個挺漂亮的洋妞兒在嘰裏咕嚕地喊著,勸著,拉著——沒跑兒,花案。洋相,洋相,這可真的成了洋相啦!淨他媽說中國人跑外邊散德性,這老外不也到中國散德性來啦?這回回去,不得開除黨籍?坐在這兒,不光見著了老外們搶妞兒,還知道老外裏也有窮要飯的呢:背著一個背包,騎著一輛租來的自行車,腳蹬在馬路牙子上,向賓館門口出出進進的老外們要錢。他覺得開眼的是,這要錢的老外那派頭兒還挺大,沒從自行車上下來不說,說話那神氣哪像個叫花子呀,頂多了,像是跟人家商量個事。如果不是有的老外給他掏了錢,他還以為是問路的呢。看了有一會兒,嘬了嘬牙花子,心想,這老外們說到底還是有錢,要飯的跟他一商量,就把錢包掏出來了。要飯的他見過呀,過去,耍骨頭的,要倆錢兒,在買賣人家的門口,“呱噠噠,呱噠噠”,不唱啞了嗓兒能要出錢來?哪兒跟這位似的……

光是這“洋相”,回來說兩條,就夠街裏街坊開一陣子心的。

何況,崔老爺子見著的,還不止這些。

“您說,北京有這地界兒沒有:到時候您就去,也不管生熟臉兒,越是生臉兒還越好,伸手,一準兒有您兩張兒,遞您手裏。有這地界兒嗎?”

也沒少了在住的那個大雜院裏,考考同院住著的老少爺們兒。

大雜院裏的人們,甭管老的、小的,全得給問成個啞巴。

這秘密還真的隻有成天坐在遮陽傘底下,把宏遠賓館那邊的人和事一點一點琢磨個透的老爺子,才能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