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一(2 / 2)

開始崔老爺子隻是見著這事有點兒好奇:每天中午和晚上,總有一位穿戴漂亮的丫頭走到柵欄那邊停靠的小車中間,手裏拿著一遝10塊一張的票子,東看看、西望望。這時候,小車司機們就三三兩兩地湊過去啦,說了句什麼,一人從那丫頭手裏接過兩張兒。

隔著柵欄打聽,這才恍然大悟:坐車的,進去吃席了,這是給開車的發飯錢哪!

車夫的飯錢打進了那桌席裏,發錢的,是餐廳的小姐。

這,已經讓崔老爺子覺得夠開眼的了。一會兒挺自豪地想,真是工人階級當家做主的天下,要在舊社會,哪有這事?一會兒又算計著這些個車夫們,雖說吃不上席,也夠賺的啦。每月要趕上這麼幾次,也百兒八十塊地掙著呢……慢慢的,發現更新鮮的事還在後頭:敢情還有那麼幾位,比那些車夫們更滋潤,人家連車夫都不是,和吃席的也八竿子打不著,可到時候,大大方方地領錢來啦。

這是他對發錢的場麵琢磨多了以後才忽然發現的。有那麼一陣兒,他覺得有那麼一位漸漸地有些眼熟,隔三差五的就見一麵。開始,心說這車夫還真是個福將,趕上給一位吃主兒開車,便宜可不少,後來發現不對,這位哪是開車的呀,他是按點來領錢的呀!——中飯前來一次,騎輛自行車,遠遠的,靠在馬路牙子上,晃晃悠悠的就走過來了。賓館的大門口,那會兒正是車來車往,一會兒張局長下了車,一會兒李司令迎過來,握手,招呼,樂樂嗬嗬……您就瞅那位吧,東瞄一眼,西聽一耳,這幹嗎哪?大概是得聽聽裏麵進去了一位什麼人物,宴會安排在什麼廳吧,其實,他也是以防萬一,到了發錢那會兒,誰問啊。吃席的進去了,發錢的就出來了。那位也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大搖大擺地領出兩張來,司機們領了錢,都開了車,自己奔飯去了。那位呢,回到馬路牙子那邊,騎他的車,回家。有幾次,老爺子甚至看見,當天的晚飯,那位又騎著自行車來了一次,車夫們一撥兒一撥兒,流水似的,誰認得誰?發錢的小姐又不總是一個人。再說了,你就是隨便說個張局長李司令的,她又怎麼知道今兒來吃飯的有沒有張局長李司令?就算起了點子疑惑,反正又不是由她掏錢,她幹嗎管這閑事?……

“您瞧,我沒蒙您吧?”崔老爺子給街裏街坊的交了底,沒忘了跟每次一樣,和老少爺們兒逗逗悶子,“我說,各位爺,這哪是一家飯莊的事兒啊,您就可北京找去吧,看去吧,哪家館子能少了席啊!有膽兒,您也騎上輛車,可北京斂錢去吧,一準兒,過不了仨月,小康?‘老康’的日子都過上了!”

大雜院的街坊們,當然沒人冒這傻氣,雖說都聽著有點兒眼饞,可但凡有臉有皮的,還真的跟那位似的,可北京地轉,飯莊子門口斂錢奔小康?不過,因了崔老爺子這一段兒,倒給了大家夥兒一個開心的話把兒。

“老爺子,今兒又充車夫去了吧?領回來幾張兒啊?”越是年輕的,就越愛跟他逗。

等到崔老爺子把值夜班時見著那些“野雞”怎麼拉客的景兒跟這幫小子們都侃出來後,這話把兒就更讓他們攥得緊了。

“老爺子,您可好,領來那幾張兒,連看都不叫咱看一眼,當晚兒就給造啦?……錢是好掙的,您那身子骨兒可是您自己的,悠著點兒!”

“滾!看我抽你!”老爺子罵他們。

…………

其實,這是老爺子最開心的時候。

這時候才影影綽綽地覺出來了,他在那柵欄邊兒上是沒白待,長了學問不說,回來,這學問還有用武之地。

這年頭兒,老頭兒們說的事兒,能他媽讓人家當事兒,這就不易。

人哪,老了老了,能找著個長學問的地方,還能找著個抖摟這學問的地方,人還圖什麼?您說,人還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