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二(1 / 2)

第七節 二

不過,老爺子還是覺得,甭管胡同裏的老少爺們怎麼說,日子也不全像他們說的那樣,全那麼讓人覺得舒心。

別的就甭說了,光說坐在柵欄邊兒往東邊瞄吧,不知為什麼,真的到了這時候,和坐在大雜院兒裏神侃,那心氣兒好像還是不一樣呢。

往遠處多走幾步,宏遠大廈跟老爺子看的停車場的對比,就顯出來了。

大廈有自己停車的地方,就在大堂前麵的空場上。空場的中央是一座七星連環形的噴水池,布局有些像北鬥七星,展開了像一個彎彎的勺兒。四周,停著“奔馳”、“皇冠”之類的臥車,頂次了,也是麵包車、旅遊車。淡黃色的柵欄把這空場圍了起來,朝南的一麵,留出一進一出的缺口。來飯店的車輛進入廣場向右手拐個弧形的彎兒,可以進到大堂前一片綴滿了射燈的廊子,看門的四個小夥兒中的一個,立刻會迎上來,替來客打開車門,問候,把客人讓進大堂……黑瑩瑩的“奧迪”來了,藍幽幽的“雪佛萊”走了,大廈前麵,好像老是流彩溢輝。到了晚上,從廊子頂上垂到廣場中央的瀑布燈亮了,在那燈光的映照下,來來往往的車輛,越發像一條光斑明滅的河。而咱們的老爺子照看的收費停車場,在這位雍容華貴的芳鄰對比下,顯得格外寒酸和冷清,就像一個被世態炎涼冷落在一旁的平頭百姓。是的,停車場的確和它的闊鄰居毫無關係,這是區裏的治安部門管轄的地方。來這兒停駐的,更多的是外地進京的車輛。就像是平頭百姓家裏來的幾個窮親戚:獲得特許進京運貨的卡車,拉著河北山東一帶的人進京旅遊的大客車、小麵包車……車身上濺著泥點,落滿了塵土,它們連洗都不洗,就那麼蓬頭垢麵地趴在那兒,懶洋洋的,沒精打采。

一天中,會有那麼幾輛車開進來,也會有那麼幾輛車開出去。開進來的,崔老爺子會懶洋洋地迎過去,等司機停穩了車,從駕駛室裏下來,他就撕給他一張停車費的收據,從他手裏接過幾塊錢。開走的,老爺子坐在太陽傘下,遠遠地看著,連動也不動。到了晚上,停車場上就更冷清了。如果值的是夜班,崔老爺子會在十點鍾以前到。騎著那輛帶鬥的小三輪車,裏麵放著夜裏擋寒的被褥。他把那瘦瘦的一卷兒夾起來,送進角落上那個木板釘成的小房子裏,又走出來,仍然到他經常坐著的地方,在宏遠大廈瀑布燈的餘暉裏,默默地吸煙,張望。

那個木板釘成的小房真的是太小了,剛好齊齊地放下一張行軍床。對身高膀大的崔老爺子來說,簡直是成心跟他過不去。有一次早起,他從小房裏出來,正趕上一位去上班的從門外過。“喲,這裏還能把您擱進去哪!”那人驚訝地說。他這才明白,為什麼好幾次從門裏一鑽出來,都把門外路過的嚇一跳。

“沒錯兒!把我給擱進去啦,跟他媽棺材似的,嚴絲合縫兒!”老爺子對那人說。

因此,除了值夜班,熬不住了,得進去忍一覺,他絕沒有進那“棺材”的興趣。

“這東西,”崔老爺子曾經站在那小板房的邊上,斜眼瞟了他的“棺材”一眼,對一位路過閑聊的老爺子說,“這東西他娘的就像那兔崽子下的一個蛋!”

說到“兔崽子”的時候,他眼睛瞄著威風十足的宏遠大廈。

氣不忿兒。別看老爺子在大雜院兒裏說起這東西時非但沒氣,還有點兒津津樂道,可這會兒,真的麵對這“兔崽子”了,倒是越想越氣不忿兒了。

聽這口氣,這“兔崽子”不塌了,這氣不忿兒就沒個完。

最氣不忿兒的,是天天看見的,在賓館的大堂門口戳大崗的四個小夥兒。

你瞧他們,臉皮白淨淨的,一水兒的高個頭兒,一人腦袋上頂著一頂紅呢子做的、繡著金邊的大殼兒帽。他們那身衣服也是紅呢子的,肩膀上還扛著肩章。那肩章的四沿兒,還哆哆嗦嗦地垂著金穗兒。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右邊那胳肢窩兒裏還偏偏要套上一圈金晃晃的繩索子。這身兒行頭穿上去,好嘛,怎麼看怎麼是奔著金圓券上“蔣委員長”那威風去了。就這,夠老爺子嘬一陣兒腮幫子的了。按說,這差使也他媽尊貴不到哪兒去呀,不也就和我年輕時幹的那差使差不多,都是看家護院的把勢嗎,怎麼到了這年頭兒,就玩兒得這麼花哨啦?

晚生五十年,我一點兒也不比你們“鼠黴”。老爺子想。

時而又想,花架子管他媽什麼用?看家護院戳大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還能指望花架子了?就你們這身板兒,還吃這碗飯哪,也就是今兒吧。

想到這兒,又巴不得小夥兒中過來一個,跟他眼麵前拔拔份兒,那他就得跟他“盤盤道”。哼,他們,一準兒,戳一指頭就得趴下!

用不了多會兒,就會從這白日夢裏醒了來,嗬嗬地在心裏笑自己。又往賓館那邊看看,心裏道歉似的給那邊遞過一句:小哥兒幾個,咱們誰跟誰呀,說了歸齊,全是看家護院的命,威風?威風在哪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