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爺子老說自己認命,可他卻長著一張死不認命的臉。
誰也說不清,是因為他那鼻子還是他那嘴,才讓他那臉上老透出那股子死不認命的神氣來。是因為腮幫子大了點兒?可您就在北京城找吧,大腮幫子多了去了,人家怎麼就不顯山不露水的,惟獨這位,偏偏就顯得那麼蠻。特別是橫在倆大腮幫子中間的兩片厚嘴唇,緊緊地那麼一抿,腮幫子上立馬凸起兩塊疙瘩肉。就憑這兩塊疙瘩肉,您就得認定鬼神不能近他。不過,您再看看他那雙眼吧,您肯定就不會說老爺子的神氣全是腮幫子的功勞了。說句不好聽的,那是一雙真真兒的目空一切的眼睛。大小姑且不說,反正總好像是眯著一半,把這世界全都扁著往瞳仁兒裏擱。
崔老爺子這神氣,大概和他少小習武大有關係。家住京門臉子外邊的大紅門,六七歲上就和村裏的小哥兒幾個舞槍弄棒。開始,是大人們攛掇的:四月初一上妙峰山進香,“五虎少林會”是全村老少獻給碧霞元君娘娘必不可少的禮物。慢慢的,他就吃起這碗飯來,十六歲那年,長成了鐵塔似的大個兒,練就了閃展騰挪的功夫。
藝高人膽大,眼睛裏就生出了精氣神兒。
不過,人活到今兒,七十歲上了,才算是說出了一句喪氣的話:神氣,也就是自己覺著神氣吧,全是瞎掰。
恰恰因為習的是武,這一輩子,就是看家護院的命啦。
精氣神雖然還有,心裏早就認了命。
年輕時可不這樣,十六歲上進了永定門,到瑞興錢莊當了護院。
沒兩下子,當不上那護院。當上了那護院,更是好生了得。
眼睛就越把這世界往扁了裏看。
護院最警醒的時候是三更。聽見了動靜,他就提了那把大片兒刀,把身子戳到了當院兒。
“塌籠上的朋友,不必風吹草動的。窯裏有支掛子的,遠處去求吧!”
甭管是當院兒站著的他,還是房上蹲著的那位,誰的心裏都門兒清,吃的都是武林的飯,一個走白道兒,一個走黑道兒就是了。走白道兒的,叫“支掛子”,走黑道兒的,叫“暗掛子”。哥兒倆既然碰上了,有話還不是好商量嗎?
當然,用的,都是把勢間的行話,這話的意思是說:房上的朋友,甭投石問路了,院兒裏有本護院的在呢,您請別處找食兒去吧。
他崔寶安的聲音,暗掛子們是無人不知的,除非是個初來乍到的新手。一般來說,那位躥房越脊的朋友不會找不痛快,肯定就得朝院兒裏拱拱手,到別的家偷去了搶去了。這時候,他崔寶安就從腰間把東家早給準備好的兩塊一封的現大洋掏出一包來,衝那朋友喊道:“順風!”“嗖”地扔將過去。
房脊上影影綽綽的那位一探手,接了,又回了一揖。
他那會兒的感覺,跟自己就是那賞錢的東家一樣。
如今是明白了,瞎掰!
人這一輩子呀,好像還真是打前世就把你的差使給定下來了。你說巧不巧:解放後,到物資局的一個廠子當工人,分的啥活兒?管庫,還是看家護院的差使呀!六十歲退了休,沒病沒災的身板兒,待著不也是待著?再說,陝北插隊的兒子得回來,得花大把的錢不是?找活兒吧。等到托的那位街坊把幫忙找到的活兒一說,他樂了:好嘛,這是老天爺安排好的,沒錯兒,宏遠賓館旁邊的停車場?不還是和看家護院差不離兒?
要是把崔老爺子擱一個四鄰不靠的倉庫去看攤兒,也罷了;要是這收費停車場沒挨著這麼漂亮的一座宏遠大廈,也罷了;要是宏遠大廈沒有四個天天為月掙八百多而得意,為一身行頭而自豪的傻小子,也罷了;老爺子說不定能踏踏實實,守著這“看家護院”的老行當,幹得挺知足,挺順心。人都認命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可誰又讓這老爺子天天看著這水晶石似的大廈,看著那四個人五人六的傻小子呢?
“操,看家護院都他娘的得趕上時辰!”老爺子也曾經瞄著那四個傻小子,氣不忿兒地冒過這麼一句。
其實,這也和老爺子站在小木棚前看著宏遠大廈運氣一樣,也就是有點兒氣不忿兒而已,礙不著誰,也得罪不著誰。您還能攔著不讓人家氣不忿兒了?您就讓他這麼氣不忿兒下去吧,頂多了,今兒,氣兒大點兒,明兒,沒氣兒了;在這兒,氣兒大點兒,回轆轤把兒去,沒氣兒了。即便過上一百年,也就是個氣不忿兒而已。
可您得記住一條——別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