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三(1 / 2)

第七節 三

宏遠賓館門外的四位,洋人管他們叫侍應生,中國人管他們叫服務員。說實在的,人家跟看家護院不沾邊兒。要說看家護院的,賓館裏倒也還有,可他們第一已經不叫這名兒,第二也沒有必要到門口戳大崗。在哪兒哪?在監視室裏看熒光屏哪。宏遠賓館的每一條樓道,都在攝像機的監視之下。現如今,看家護院,還跟您老人家當年似的,手裏拿把大片兒刀,豎起耳朵聽響動,賊眉鼠眼瞎轉悠?再說,看熒光屏也不光為了看家護院,還為了看看客人什麼時候離開了房間,以便通知客房服務員去打掃。咱們的崔老爺子哪兒知道這些啊!要說他糊塗到以為現在看家護院的還使大片兒刀,那是玩笑話,不過,他見宏遠賓館門口的四位成天在那兒戳大崗,愣按照自己的那一套,把人家說成“看家護院的”,這是確實的。

這四位“看家護院的”,都不是省油的燈。

現如今,年輕、英俊,這就已經有了睥睨一切的資本。更何況還穿得那麼漂亮,還會涮兩句“GOOD MORNING!”“GOOD EVENING!”好生了得?

哥兒四個剛剛從飯店辦的職業高中畢業。

瘦高瘦高的一位,負責替出門的客人招呼出租車。稍矮稍壯的一位,負責為停在門前的車子開車門,向他們問好,幫助客人們把行李提進大堂,另外兩位是一對雙胞胎,白白淨淨,模樣挺甜,分別站在自動門兩側。這兩位的任務,就是在這兒戳著,純粹是為了裝點門麵。

賓館辦得挺紅火,值白天班,開車門關車門的哥兒倆沒有消停的工夫,戳門麵的哥兒倆那挺挺兒的胸脯也沒有鬆一鬆的時候。再說,就在身後,自動門裏,坐著眼珠子四處踅摸的大堂經理,哥兒四個誰敢齜毛兒?

值夜班就不同了,到了夜裏十一點以後,進出的客人稀稀落落,大堂經理也從那寶座上離開了,哥兒四個開始是身不動,腳不移,仍然老老實實地戳在那兒,嘴皮子卻先“練”開了。嘴皮子練一會兒,繃得直挺挺的身腰就鬆了下來。最後,鬧不好,有那麼一位就敢架起了胳膊,有那麼一位還敢把脊梁靠到門框上。到了夜深人靜,哥兒四個索性紮成了堆兒,肆無忌憚地山侃起來了。

“嘿,剛剛過去那位,穿一身白的,留神了沒有?”

“就他媽你眼尖!不就跟一個老黑過去了嗎?”

“沒錯兒,給她包房的老板回台灣去啦,丫挺的還不趁機攬點兒外活兒!”

“摟草打兔子,捎帶手兒。”

“磨刀不誤砍柴工,嘻嘻……”

“你他媽知道個屁啊,這叫第二職業,中央都允許了,懂嗎?”

“操,小丫挺的,說不定裙子裏連條褲衩都沒穿,勾搭上就進屋,進屋就點‘替’,點‘替’就上床……”

“你眼饞?你也來呀?你還沒這條件呢!”

“孫子!你丫有條件,你丫有條件……”

…………

別看給老外開車門關車門的時候,嘴裏涮著“GOOD MORNING”“GOOD EVENING!”的時候,都那麼文雅、風度,也別看和小學初中的同學們聚會的時候,張口“馬爹利”,閉口“曼哈頓”,透著那麼高貴,其實,一聽話茬兒就明白,鐵柵欄那邊的崔老爺子說的沒錯兒,哥兒幾個也比老爺子尊貴不了多少。不過,有一條,要讓老爺子知道,老爺子說不定得背過氣去:您老爺子在鐵柵欄那邊可沒少了琢磨人家,人家呢,侃個昏天黑地了,那話題也和您老爺子不沾邊兒——哥兒四個壓根兒就沒拿那邊那老爺子當回事兒!

“嘿,那邊那老頭兒跟咱們招手哪!”

直到這天夜裏,崔老爺子跟人家招了手,哥兒四個的目光,才往柵欄那邊瞟了瞟。

老爺子在柵欄邊兒上衝他們招手,走的,是北京城裏所有值夜人的規矩。

停車場對麵副食連鎖店裏值夜的季老爺子,拎過來了幾瓶啤酒,幾樣下酒的冷葷。

過去的北京人,好像還有點兒夜生活,不信找老北京問問,前門的夜市啦,戲園子的夜戲啦,都說得有滋有味兒。可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北京人夜裏變得沒精打采了,早早兒的,關燈睡覺。這幾年,當局一勁兒想轍,讓北京人夜裏歡,可還是歡不起來。有了電視,北京人窩在家裏,更是踏踏實實的了。老輩兒人不願離開家,那是理直氣壯的——哪兒比得上家好?吃喝拉撒,樣樣方便。守個電視,啥都見著了,誰沒事天天晚上出去花錢買累受?年輕的呢,有的是不忍離開家——家裏有老有小,你拋撇得開嗎?家裏也惦記著你呢,你能不管不顧天天晚上出去瘋。有的是不敢離開家——把老的小的給扔家裏,你們小兩口出去歡?不讓老輩兒的戳脊梁骨?……因此,長亮廣場吧,卡拉OK吧,這些洋派兒、南派兒的玩意兒,興許能把北京人拽出來,新鮮幾天。新鮮勁兒一過去,也沒什麼新鮮的了。就說新鮮這幾天,也超不過十點去。十點一過,北京人就往家奔。不奔?不奔末班車就沒啦……就這麼著,到了今兒,北京人裏說得上有夜生活的,也就是有數的人,那些泡酒吧、泡舞廳的大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