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五(2 / 2)

話又得說回來,不管崔老爺子望著那間小屋的頂棚,把夜裏的壯舉回憶多少遍,好像最終也沒能趕走心裏窩著的那一團惡氣。有時候,想得得意,想得解氣,似乎是已經把那團惡氣吐出來了,可不知為什麼,轉眼工夫,心裏又覺得堵了起來。

按下葫蘆浮起瓢。今兒這是怎麼了?淨往痛快事兒上想了,可還是痛快不了。

最後還是想明白了,不管怎麼說,你也不過是圖了個嘴皮子痛快而已,說了歸齊,你還是讓人家把你給欺負了。

這一明白不要緊,氣得老爺子足足在床上趴了一天。

傍黑兒的時候,他起來了。

每天這時候,他吃過晚飯,趁著天上還有點兒亮兒,早早就把小被臥卷兒放到了屋門外的小三輪兒上,摁摁車帶是不是還有氣,拿抹布撣一撣車上的土。九點鍾一到,他就推上車,丁丁冬冬走過大院兒的夾道。可今兒,他出了屋門就坐到了小板凳上,地上擱著一壺新沏的茶。他悶悶地啃著一個燒餅。

“嗬,崔大爺,今兒夠省的啊!”

“老爺子,吃哪!”

同院兒的鄰居從門前走過去,有話沒話來一句。說什麼無關緊要,有一句就是個禮兒。

崔老爺子是個好開心的人,如果是平時,即便是來來往往中的客氣話吧,他也好和人家逗兩句——

“……省?看著我省,也不知道端點兒好吃的過來!”

“吃!……吃一頓少一頓,不吃對得起誰?”

可今兒,沒話。頂多了,“唔”一聲。

沒有人留心老爺子和平時有什麼不同,人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趕著回家吃飯的;到水管子那兒刷碗,惦著快回去看電視的……就連那些平時好吹好侃的,今兒也不出來了。

今兒又演什麼好電視?

天黑了。北京的夏天天黑得晚,天擦黑兒的時候,就已經是八點以後了。熟悉北京大雜院兒的人,大概會有這樣的體會:光天化日之下,大雜院兒是雜亂的,破舊的,甚至可以說一片衰敗景象。局外人簡直難以想象,棲身其中有什麼生活樂趣可言。可是你等天黑以後再來看吧。天黑了,大雜院兒的淩亂和衰敗已經被夜幕掩蓋起來了,你印象最深的,卻是一方方亮著橙黃色燈光的窗戶,那裏傳出來談笑聲、樂曲聲,當然,哪天也少不了的,是電視的伴音。你順著大院兒的夾道走一遭兒,你會感到幾乎每一方窗子裏都有一個溫馨的世界。

當然,也有例外。譬如說不定哪一扇窗子裏會有家庭糾紛。又譬如身邊既沒有兒孫做伴兒,又沒有電視解悶兒的崔老爺子。

所以崔老爺子倒愛去值夜。

那兒有一塊兒喝酒、下棋、神吹海哨的老哥們兒。

那兒的夜晚屬於他。

可今天開始,那夜晚不再屬於他了。

他點了一棵煙,依舊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地抽。

他不光是失去了每月掙三百塊錢的機會,還失去了夜裏的一樂,敢情自己也不知什麼時候傳上了老外們的毛病,成了個“夜貓子”啦。這話是他跟大院兒裏的老少爺們兒聊天的時候說過的:“這些老外,全他媽夜裏歡,整個兒一個夜貓子!不信您聽聽去,宏遠賓館那兒,舞廳一宿一宿地開著,哪兒他媽這麼大的精氣神兒!”“這叫夜生活,懂吧,這老外們還不樂意哪,中國的旅遊為什麼沒戲?就是缺這個!”大院兒的小青年們給他上過課。這回明白啦,習慣了,沒有還真不行!就說看家護院的老哥兒幾個夜裏那一樂兒,慘點兒,也就抓花生仁兒就酒,嗑葵花子兒聊天兒唄,最了不得了,灶台上掂兩勺。可冷不丁兒沒了,也他媽能熬得人五脊六獸呢!光是沒了夜裏的一樂兒,倒也罷了。院兒裏的街坊們問起,你怎麼不去看停車場啦?你說什麼?你罵那四個小崽子欺人太甚,你罵管治安的小梁子吃人嘴短?你罵了管什麼用?人家可不信你一人的,反正用不了半天兒,全院都得知道,老崔頭兒讓人家街道管治安的給“炒”啦……

因為能給院兒裏的老少爺們兒開眼界找話題的緣故,崔老爺子看停車場的事,還真是院兒裏人人皆知的一件大事。這會兒,臨九點了,老爺子每天該推著小三輪兒出院兒了,可他還坐在門口抽煙,偶爾從門前走來一位熟識的,你就不難想象,那問話都是什麼了。

“大爺,今兒不去值夜啦?”

“您還沒走?可九點了!”

不多,從門前走過這麼兩位,崔老爺子就不願意再在門口待著了。

回了屋,八仙桌旁坐了一會兒,又覺得在這桌子邊兒上待不住似的,到床上躺了一會兒,隨後,又起來坐一會兒,最後,還是出門收拾那輛小三輪兒去了。

收拾完了,想起了什麼,回屋拿了一瓶“二鍋頭”。過去值夜的時候,淨喝人家老季頭兒從連鎖店拿的酒了,這回,自己拿一瓶去吧。

夜班是不去值了,不幹了,可誰他媽攔得住老子去找老哥們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