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五
崔老爺子住轆轤把兒胡同19號。整條胡同裏,19號是最慘的了。說它慘,說的是住房,住戶們的日子過得倒未必慘到哪兒去。這年頭兒,誰趁錢,誰是窮光蛋,誰也不敢說他就看得那麼準。您看大街上穿得衣冠楚楚的,保不齊每月也就掙個三頭五百,吃皇糧,頂多了,兩袖清風,一肚子油水而已。您看那穿著油脂麻花的老棉襖,縮頭縮腦啃燒餅的老農民呢,說不定腰纏萬貫,拿出來嚇您一跳。對19號院兒裏的住戶,也得這麼看,不可貌相。譬如院兒裏的劉家,最近就發了,劉家的大兒子當上了什麼什麼公司的董事長,院兒裏的兩間小房倒還在,董事長的爹媽住著,可董事長已經住到北京飯店的包房裏去了。你能以貌取人?
當然,19號也就出了一個董事長而已,更多的人呢,各有各來錢的路子,各有各的生活水平,也有住得雖慘,日子也不算殷實的,崔老爺子就是一個。
整條胡同的人都知道,19號的房子慘,可19號的院兒最大,因此轆轤把兒胡同的居民們一般不叫它“19號”,而是叫它“大院兒”。您就順著一人多寬的小夾道兒走進去吧,七繞八繞的,您永遠鬧不明白這院兒裏住著多少戶人家。夾道兩旁的屋子,很難分得清哪棟是標準的南房北房。大概初建時房子還是有一定規矩的,可現在,規矩的房子已經讓見縫插針的自蓋房給淹了,因此就形成了七拐八繞的小夾道。夾道兩邊,是各家各戶堆放的大白菜、蜂窩煤,還有花盆、大缸、裝冰箱彩電留下的廢紙箱……總之,北京的老百姓們過日子用的、舍不得丟的,組成了這夾道兩側五彩繽紛的儀仗。
夾道的地底下,是這院子的滲溝,每走十幾步,都能見著一個鐵箅子,留意看一下,就能發現鐵箅子底下的水槽裏,有廢水慢慢地流過。您就順著這一個個鐵箅子朝前走吧,過去大約三四十步,就是全院公用的水源了。水龍頭像一根孤零零地插在地上的拐棍兒,拐棍兒的把手尾巴對著的地麵上,是一個水泥抹成的兩尺見方的下水槽。走過這下水槽,夾道分成了兩岔,您奔東再走二十幾步,就到了崔老爺子的家門口了。
兩間小東屋,接出一個小飯棚子。什麼彩電冰箱的,沒有,隻有一個老式雙鈴鬧鍾,還有一個紅燈牌小半導體收音機,老爺子靠它聽天氣預報,好知道出門用不用備雨衣。
煤氣罐,讓給別人了,他不會使。使煤爐子挺好。再說,得交百十塊錢呢。
是的,崔家的房子慘,崔家的日子也慘。
崔老爺子的兒子還在陝西,過去是插隊,現在呢,不用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幹了,識文斷字兒的,到供銷社當了小幹部。
兒子應該是可以回來的,不是國家不讓回來,是兒子的媳婦不讓。
怕他回來甩了她,當了陳世美。
她們那個村,嫁給知青的一共仨,回城了兩個,被人家甩了兩個,隻剩她一個。她敢讓娃兒他爸回城?回城也行,先交一萬塊在娘家保上險,真當了秦香蓮,回來有飯吃。
崔老爺子在為兒子掙這一萬塊。
一萬塊夠嗎?供銷社的領導、北京的地麵兒……不得打點打點?
在停車場看車,每月能掙三百塊,加上退休金裏再省點兒,老爺子每月能存三百七十塊。為這差使,他挺開心。這差使讓他為兒子存的那筆錢漲到了五千,還不算中間給兒子寄了八百去。他對兒子說,該打點的,就先打點著,別臨了臨了現燒香,現拜佛。
…………
現在完啦。深更半夜從停車場回來的時候,腦袋瓜子暈暈乎乎的,還沒從一肚子的“二鍋頭”裏鑽出來哪。進了家門,連衣服都沒脫,倒床上就呼呼大睡,一覺醒來,看著頂棚愣神兒。忽然明白,完啦,用現如今時髦的說法兒,你他娘的讓人家炒了魷魚啦!
愛他媽炒不炒,我能服軟?我知道小梁子你得替人家說話。我天天待在那賓館的大門邊兒上,我沒長眼睛?你沒少了吃人家喝人家,隔三差五的,紅頭漲臉一嘴油光從那賓館裏出來,你不替他們說話那才見了鬼啦!不敢得罪人家你就明說,還遮呀掩呀的幹什麼?“得啦,老崔頭兒,反正您跟這街坊的仇兒也結下了,給您挪挪地方,到自由市場值夜去,仨瓜倆棗,蔥啊蒜啊的,天天能弄點兒,比這兒還強呢……”我崔寶安跟他媽你似的,見個仨瓜倆棗兒就走不動道兒?甭說仨瓜倆棗兒了,就是天天請我進宏遠賓館去吃大餐,我也得先講理,我也認得“人”字兒怎麼寫!怎麼樣?我老崔頭兒答得怎麼樣?噎人不噎人?就你這號的,不噎你噎誰?……
想起夜半三更和小梁子在停車場上吵的那一架,崔老爺子越想越解氣。咂摸來,咂摸去,覺得自己特漢子,特戳份兒。“告訴你,小梁子,不就是個治安警察嗎?你也不是個好警察!要不然讓你來跟我們老頭兒老太太一塊兒混?行啊,行!跟我們一塊兒,顯著您的本事大不是?攥著倆錢兒,拿捏這個拿捏那個,本事不小!告訴你,我還偏不尿你這一壺!你不講理,我還不伺候了呢!”……哈,卷起小被臥卷兒,往小三輪上一摔,扯下紅袖標,往小梁子手上一砸,氣他個眼兒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