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四
現如今,北京的老少爺兒們就這樣,都跟不想過了似的,有事沒事愛找氣生。過去的北京人可不這樣。過去的北京人就怕活得別扭,活得窩心,活得不舒坦。為這,北京人修煉了不知多少年,才修煉出那麼一點兒道行來。這道行說起來也簡單,北京人愛把人家往好了想。即使人家不那麼好,他也得變著法兒給人家找找轍。北京人老愛說“話又說回來”,就是願意替人家找轍的證明。您可別小瞧這一招兒,沒這道行的人永遠明白不了,這能讓你活得多麼順心,多麼鬆快,多麼舒坦。可這會兒,完啦,明白這事的人是越來越少啦。不信咱們就看看崔老爺子,連崔老爺子這麼大歲數的,也一陣兒一陣兒氣不忿兒呢,這北京人還有救兒嗎?話又說回來,也多虧了崔老爺子有那麼一點兒老北京的道行,所以不管怎麼氣不忿兒,也還講個外場兒,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會和誰過不去的。可那四個小夥兒,就連個外場兒也不講了,一句話不對付,一件事看不過眼,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琢磨著拉開架勢跟老爺子過招兒,這就是徹頭徹尾的“八十年代新一輩”的風格了。
這天晚上又輪到了崔老爺子值夜班。十點鍾的時候,騎著那輛小鬥三輪車,又按時來到了停車場。
連鎖店的季老爺子已經在這兒等他了。說實在的,崔老爺子上了一星期的白班兒,可把這位季老頭兒給憋壞了。他不是沒跟值夜班的楊老頭兒“套瓷”,可不管說什麼,全不對榫。想跟他喝二兩吧,楊老頭兒說自己是高血壓,不敢喝;想跟他聊聊天兒吧,楊老頭兒老是迷他手裏攥著的那個小收音機……季老爺子隻好回他的連鎖店“糗”著去了。要說也可以去找別處值夜的老哥,可那又看不見連鎖店的門臉兒,還真的不敢往遠了去。沒法子,熬著吧。不難想象,這一星期,季老爺子天天晚上都是怎麼過的。也不難理解,聽說崔老爺子今兒又值夜班來了,季老爺子早早就拎了酒,到小木棚邊兒上等他。
哦,季老爺子還帶來了一副象棋。一周前老哥兒倆聊天時抬起了杠,叫開了板,這回就甭廢話啦,誰英雄誰好漢,走兩步就明白啦。
崔老爺子聽楊老爺子交代了些什麼,算是接了班,他一手拎起一個方凳,領著季老爺子往柵欄邊兒上走。
“今兒我拿的可是二鍋頭啊。”季老爺子說。
“幹嗎?壯膽兒?”沒等季老爺子往下說,崔老爺子搶著把貶損的話說出來了。
“我不跟你逗。到時候用得著壯膽的,還不定是誰哪!”
…………
兩個方凳並一塊兒,上麵就擺上了棋盤。老哥兒倆蹲在柵欄邊兒上,好像連打開酒瓶倒酒,打開包花生米的紙包捏幾粒的心情都沒有了,隻聽啪啪一陣棋子響,當頭炮把馬跳拱卒飛象之類的儀式,已經舉行完畢。
不過,在橫炮跳馬之前,崔老爺子還是沒忘了老理兒,衝燈火如瀑的方向揚了揚手。
一盤棋下得正來勁兒,老哥兒倆被殘局熬得五脊六獸的時候,忽聽嗚嗚一陣柴油機轟響,隻覺一個巨大的陰影緩緩推了過來,把棋盤,把他們老哥兒倆,整個兒地遮在了下麵。
柵欄那邊,一輛高高的旅遊車,屁股上噴著黑煙,正一點兒一點兒地往柵欄邊兒上倒車,這王八蛋跟一台推土機似的,像是恨不得要把橫在前麵的柵欄、方凳、老哥兒倆通通拱到一邊兒去。
它到底還是在離柵欄二尺遠的地方停下來了。
崔老爺子瞪了它一眼,心中閃過了一陣疑惑。在他的印象中,宏遠賓館東邊的空地,才是停這種旅遊車、大轎車的地方,而這西柵欄的邊兒上,停的都是小轎車。今兒是怎麼了?東邊也不是沒有空地啊。歪了歪腦袋,瞟了柵欄那邊那鐵家夥一眼,心裏覺得挺堵。
不過,心裏也就別扭了那麼一下而已,低下頭,心思還在棋盤上。陰影裏,棋子上的字看得不太真切,好在棋盤上剩的子不多了,季老頭兒一馬一車直逼城下,至少,他得解了圍,才有心思考慮往亮處挪窩兒的問題。
誰想得到,沒走幾步,圍還沒解開,又聽見一通“嗚嗚”響,又一輛一模一樣的旅遊車,並排推到了柵欄邊兒上。
賓館那邊瀑布燈的光,算是徹底被擋了個嚴實。完啦,這下子,不挪窩兒是根本看不見啦。崔老爺子歪過臉,朝旅遊車斜了一眼,他又站起身,順著柵欄往前走了幾步,朝賓館那邊看。不看還好,一看,肺都要氣炸了:王八蛋,敢情是你們四個小子成心跟我過不去呀!隻見那四個小子中的兩個,正站在賓館大堂前指揮停車,這邊過來了兩輛還嫌不夠,第三輛一模一樣的旅遊車,正在他們的指揮下,又開始往柵欄這邊倒著,還有第四輛,正一邊等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