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七
崔老爺子成了個人物。這一天。他連個覺也沒睡成。先來了三撥兒報社的記者,又來了兩撥兒電視台攝像的,隨後又來了公安局的領導。再往後呢,就是這院兒裏的老老少少了。
“嘿,老爺子,您可等了一輩子,這回算是把您那功夫露了一手兒啦!”
“沒那麼回事兒!……奔七十的人了,有什麼功夫啊。實話跟您說,來了那麼一下掃堂腿,還是扶著棵樹來的呢,要沒那棵樹摟著,那小子都栽不了,栽的,可就是我啦……”
“說是您聞風兒趕去幫忙來著?您可夠勇的!”
“哪兒有那事!我是喝多了,騎車轉了向,都不知到哪兒了。糊裏糊塗就趕上了……”
“您就這麼跟報社的說的?明兒報上能這麼登嗎?”
“他能不能這麼登我可管不著,反正我是這麼說的!”
…………
崔老爺子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實話跟您說,北京人沒有幾個不爭強好勝的,臉麵就是這爭強好勝的根由。因此,說崔老爺子對自己忽然成了個“人物”沒有一點兒自得,那是瞎說。不過,北京人的爭強好勝,也各有各的不同。有的人是賊大膽兒,給他個梯子,他敢順著杆兒爬,就是給他個總理,他也敢接過來幹。轆轤把兒胡同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人,9號的韓德來就是一個,“文革”時當了個模範,中南海,敢住,國宴,敢吃,回來了,還敢吹,從餐桌上的小窩窩頭,一直說到葉群的胸脯子。現在韓德來是栽了,不過不出9號院兒,有這膽兒的人還有。譬如那個二臭,太平洋在東邊西邊都未準知道,“太平洋商貿公司”的老板也愣當上了,甭管貸款還得上還不上,先吃香喝辣是真的。別看這賊大膽兒光9號院兒就占了倆,其實在北京人裏,這人還是不多的。更多的北京人,爭強好勝也就是在街裏街坊中間拔拔脯兒而已,要不差事好點兒啦,要不獎金高點兒啦,再不濟,見多識廣,嘴皮子招人,門口兒乘涼時讓大家夥兒樂樂,也就挺知足。別聽他們說:“官兒大?有什麼呀!官兒越大越好當,認倆字兒就成!我?讓我當總理我也敢!”真讓他去,別說當官兒了,見了官兒,這腿肚子都轉筋。
崔老爺子也屬於這一類爭強好勝的主兒,也就是說說當年如何閃展騰挪,如何口外走鏢,傳傳如今在宏遠賓館門外所見,老哥兒幾個一塊兒喝酒的神侃而已。真把他說成什麼“見義勇為”的老英雄,又上報紙,又上電視,他可就沒了這個膽兒。風光歸風光,“出頭椽子先爛”的老理兒可記著哪。再說,管什麼用?管什麼用?早幾年鬧個英雄模範的當當,興許還算個事兒,這會兒,把他這麼吹那麼吹,還不如給他拎兩瓶“二鍋頭”來喝喝哪。
其實,崔老爺子自己明白,他對當英雄之類的事之所以打不起精神,更主要的原因倒是,停車場上憋的那口氣,還沒地方撒呢。
公安分局的局長來家慰問他的時候,問過他:“退休了在哪兒幹哪?”他險些把心裏那口悶氣給撒出來。當時,他沉著臉,說:“在宏遠賓館那兒幹過,現在不幹了!”分局長沒聽出他這話裏有氣。也幸好沒聽出來,因為往下說,崔老爺子才發現,宏遠賓館根本就不是人家這個分局的管片兒,難怪人家不再把話茬兒往下接。
等到公安局的局長來慰問他了,他倒是知道這位官兒大,豈止能管著小梁子,全北京的小梁子都歸他管!可他卻又好像沒了告狀的興趣:有勁沒勁?讓這麼大的官兒越過好幾層,找一個治安民警替你出氣,沒勁沒勁,多他媽小人啊!他老崔頭兒覺得,那還不如自己去找小梁子,揍他一頓呢。
這口氣到底也沒出來。
就這,還他媽有什麼心氣兒充大個兒?
可就算他崔寶安沒這份兒心氣兒,他也縮不回去了。晚報上、日報上、電視新聞裏,這兒說:“老翁七旬身手不凡,槍匪二人倒栽腳下”,那兒說:“藝高人膽大老漢臨陣無懼色,膽大人藝高耄耋輕擒持槍匪”。電視裏玩兒得更邪,把那倆持槍殺人犯的模樣兒給端上屏幕了,播音員說:“出現在屏幕上的這兩個持槍殺人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栽到一個七十歲老漢的手裏。昨天晚上,公安人員在追捕這兩個殺人犯時,退休老工人崔寶安正從附近經過……”
崔老爺子家沒有電視,新聞裏播這一段的時候,隔壁的小月子媳婦跑到門外高聲大嗓地喊:“崔大爺,崔大爺,您還不快過來看看,您上了電視啦……”其實,老爺子在自己的屋裏也聽見隔壁電視的伴音了,他對上電視倒不那麼上心,既然人家電視台來過了,上電視還不是明擺著的嗎?可聽那口氣,那兩個小子也被電視拍了上去,崔老爺子倒想看看。說實在的,到這會兒,老爺子也沒看清那倆小子長得啥德性呢。可等崔老爺子過了小月子那邊兒,那段新聞早就過去了,小月子媳婦一勁兒抱怨:“您瞧,您瞧,您麻利點兒啊!鬧得我都沒看上。您抓壞人那點兒利索勁兒都哪兒去啦……”小月子說:“讓你跑啊,張羅啊,你這回可虧了吧。你沒瞧見那倆小子呢,好嘛,大洋馬似的!……崔大爺,我小月子算是服了您了。街裏街坊的,跟你還住成了間壁兒,還真是我們的福分了。往後,咱這兒要來個入室搶劫的,可就全拜托您啦!”小月子身子骨單薄得像根小毛蔥,所以他說的這玩笑話就越顯得好笑。崔老爺子忍不住咧了咧瓢:“入室搶劫的我不管,我專治那些在家裏打老婆的。”說得小月子媳婦在邊兒上直拍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