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了,笑過了,回了自己的屋,崔老爺子接著喝那盅喝了一半的“二鍋頭”。喝著喝著,好像又喝出了那天夜裏哥兒仨一塊兒在蔬菜大棚裏喝到的那股子苦味兒。老爺子苦笑了一聲,在心裏又悶悶地對自己說:“管什麼用?管什麼用?”
上電視吧,上晚報吧,還真是屁用不管。豈止是沒人給送“二鍋頭”,鬧騰得他連自己的“二鍋頭”也喝不好了——沒喝兩口,東家老哥哥、西家老姐姐的又過來了,跑不了又是誇他服他說他給全院兒老少爺們兒爭了臉,他也跑不了一時提了氣開了心和街裏街坊的逗兩句。可人一走,還是悶悶地看著酒盅慪氣。
一個什麼什麼電視劇要開演的時候,來客才算沒了,崔老爺子的屋裏好不容易清靜下來。老爺子知道,就是有要來的,也得明兒見了。這會兒,都待在了自己的家,看他們的電視哪。行,這會兒的電視劇就跟當年天橋說書的“淨街王”似的,您老一出場,我這兒才消停了。他端起酒盅又了兩下子,光著脊梁躺到床上,睡眼迷瞪地衝著房子的頂棚,手裏拿著那把大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
老爺子沒有想到,“淨街王”還是沒能讓他這兒徹底消停。好不容易在“二鍋頭”的酒勁兒裏暈暈乎乎地舒坦了一會兒,什麼都不想了,什麼都不怨了,心裏頭憋了兩天的氣,稍稍順過來點兒了,忽聽門外傳來一個愣頭愣腦的聲音:“……崔大爺!崔大爺!”
“明兒見吧啊,躺下啦!”不用看,也知道是9號院兒的二臭,賊膽包天的“太平洋商貿公司”總經理。說實在的,在這條胡同裏,誰來了,他崔寶安都得乖乖兒地起來迎客,惟獨這二臭,沒事兒。崔老爺子認得二臭的時候,他小子還“放屁崩坑兒尿尿和泥兒”呢。眼見著一天天大了,人模狗樣兒的了,崔老爺子每回見了,也沒少了朝他後腦勺兒上來一巴掌,衝屁股上踹一腳。“總經理”又怎麼樣?見了他崔寶安,也還是二臭!
這人和人之間的事就是這樣。您不拿他當外人,想給一巴掌就一巴掌,想踹一腳就一腳,人家也不把您當外人,想進門兒就進門兒,想上炕就上炕,管你是躺著還是趴著,是見還是不見。這不,二臭聽見老爺子回客的話了,可他就跟沒聽見一樣,門簾兒一掀就進來了,“嗬,沒多會兒啊,您這英雄的譜兒就擺起來了啊!”
崔老爺子坐了起來,說:“你小子這是罵我。要想來我這兒待著,就別提那倆字兒!少給我添堵。”
“我敢罵您嗎?您借我點兒膽子!”二臭嗬嗬地樂,“好嘛,這會兒,您成了人物啦,一宿,嘿,九城聞名!……我緊趕著巴結您還巴結不上呢!”
“又來這一套!又來這一套!……我說啦,想不讓我轟你,少提什麼‘英雄’啦、‘人物’啦的,說點兒別的!”
“行,那就說別的!……跟您說,我還真得巴結巴結您。今兒聽說您這兒公安局的局長處長的來了好幾個?”
“怎麼樣?”
“說句不好聽的,明兒個咱要是犯了事兒,您可得給我到局子裏說說去,至少,能讓我少挨幾警棍……”
“那你小子可就他媽賠本兒賺吆喝嘍,我呀,告訴他們,往死裏揍你!”
“別價別價,”二臭嘻嘻笑著,“好好好,老爺子,咱不提這段兒,行不?……說真格兒的吧,我呀,新近買了輛‘大發’,我們院門口兒停的那輛就是!不買不知道,一買,我才明白這麻煩大了……”
“怎麼了?”
“您說,張得起這份心嗎?車就停胡同裏,怕人偷,怕人毀,一宿一宿讓我惦記著……要不怎麼想起巴結巴結您呢?把我那‘大發’停您那停車場去得嘞,您呢,也照顧照顧您大侄子,優惠優惠,省兩張兒,咱爺兒倆好去喝二兩……”
二臭哪兒知道老爺子在停車場上演的那一出啊。進了門,見老爺子煩說什麼“英雄”、“人物”之類,就勢換了個話茬兒。本來嘛,說什麼“英雄”啦、“人物”啦,也是瞎掰,他就是衝著停車場來的,沒承想一句話更戳到老爺子的肺管子上啦。說著說著,眼見著老爺子更黑下了臉,本來貧嘴鴰舌的二臭“哨”得挺歡,一看老爺子的臉色,立馬打住,縮了回去。
老爺子不言不語,過了一會兒,斜楞著眼珠子瞟了二臭一眼,從床上下來,走到方桌前,端起把兒缸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茶,又坐回床上。他冷冷地坐了一會兒,突然問:“你……你到停車場找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