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3.別扔了你家的竹殼暖瓶
我非常敬重的一位作家,可以說是我的文學領路人,前不久去世了。他的妻子先他幾年而去。妻子大約比他大一些,且沒有什麼文化。我的老師成名後,非但沒有拋棄妻子,反而感情日篤,由此被奉為作家中的道德楷模。在我剛入文學之門的時候,這成為老一輩黨的文藝領導人教誨我們的話題。不過,我倒也發現我的恩師並不如我原來所想的那麼完美。有一次,我偶然遇見他,問他身體如何,過得怎樣。他大概是剛剛和老伴兒生了氣出來,紅頭漲臉地說:“這日子沒法兒過啦,建功!……你到我家看看去,我那老伴兒啊,我怎麼說她好?——半屋子的空點心匣子,一個也舍不得扔!我說你留它幹啥?是開糕點鋪啊,還是裝點心送人啊?……”
除了感慨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還感慨中國農民的節儉,進而又反省自己是不是還有“農民意識”。回到家,把我們家角落裏的一大堆破爛兒貨統統扔進了垃圾筒。
不久,到日本訪問。出發前,給在日本留學的一個朋友通報行程,又問他需要帶些什麼過去。他說要是可能,幫助買一個竹殼暖水瓶吧,他要送給他的導師,作為聖誕禮物。天哪,這年頭兒哪兒還有什麼竹殼的暖水瓶賣?我隻好托雲貴兩廣的朋友,恨不得要打一場“竹殼暖瓶搜尋戰”。結果一個也沒有買來。竹鄉的朋友們都說,現在誰還要那玩意兒?早不生產啦,要買,買一個塑料殼的不好嗎?我都不知道怎樣給他們解釋。在日本的朋友又來信說,那就找個舊的吧,舊的也行啊。舊的?我不由得苦笑。正是因為那一次受了“點心匣子”的啟發,早已當垃圾扔將出去。
異質文化之間的震驚,真是不可思議啊。中國的普通百姓,誰把一個竹殼暖水瓶當回事?類似的故事並非中國獨有。我曾經在加拿大的一個跳蚤市場,用三美元買下一對精美的印第安刀具。旁觀者用驚異的眼光打量我,無疑是好奇這中國佬為什麼千裏迢迢來買他們吃肉的刀子。
7月15日,北京電視台8頻道播出一段消息,把我幾乎忘記的竹殼暖瓶傳奇又續寫下去。消息說的是一個名叫“江森海”(音)的洋小夥,在北京開了一家別具特色的小店,名曰:“創可貼8”,專門賣些古靈精怪的東西,比如他賣的T恤衫上,既不印“I Love You”,也不印“Kiss Me”,而是赫然四個大字“宮保雞丁”。電視台主持人問江森海,怎麼想起開一家“創可貼8”?江森海說,有一天他發現鄰居把一個竹殼暖水瓶扔到垃圾堆裏,他問為什麼要扔掉,鄰居說,破爛兒,誰要?江森海說,給我吧!……江森海告訴我,經他一收拾,再把那竹殼暖瓶擺出來,那鄰居大吃一驚,說哎呀,還真不錯哎!就這樣,他萌生了由此創業的念頭。
電視裏沒有告訴我經江森海改造過的竹殼暖瓶究竟成了什麼樣子,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變腐朽為神奇了。至少他把中國元素變成了可以被外國人歡迎的商品,不然他的買賣就火不了。
買賣上的事我不能班門弄斧,但文化上的啟示總還有點發言權,至少他告誡我們,別輕易扔了你家的竹殼暖瓶。
奧運會時將會有多少個江森海湧入北京?是體育競技,也是文化的碰撞與融合。開個玩笑——哪天忽然發現我師母留下的點心匣子很可愛,也未可知。
說到這裏,忽然得到一個與此有關的消息:因建設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而搬遷的朝陽區窪裏鄉楊德山、楊德祿兄弟,在他們新的居住地建起了一座窪裏農民藝術博物館。因搬遷而可能消失的窪裏人文曆史民俗,在那裏得到了很好的保存。據說,博物館裏甚至還保存了鄉村的工藝作坊,有鐵匠鋪、剃頭挑子、盆窯、木工房、棺材鋪、馬車鋪、牲口棚、豆腐坊、油坊、磨房、碾子房等等。更有意思的是,參與此事的,還有楊德祿的兒子楊宏,及其來自英國的“洋媳婦”魯林·黑莉。
這應該是“人文奧運”最生動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