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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後記

陳建功答《新文化報》記者問(代後記)

按:此文係《新文化報》記者王濤、趙明宇於2003年3月所作采訪稿,發表時經我修改確認。原文題目是《陳建功:反芻歲月堪尋味 檢點光陰應加鞭》。現將原文導語以及關於本人的介紹部分刪去,權做本書的“後記”,並向采訪者致以謝意。

打電話約陳建功作這個專訪並沒費太大周折,雖然他正在中央黨校學習,雖然有很多社會工作要做,但他還是在電話中爽快地答應了我們的預約要求。於是心裏有了很多猜想,最基本的一點是,他並不難打交道。

采訪是在中央黨校為學員提供的宿舍裏進行的。說是宿舍,其實條件不錯,有點像招待所的單人房。一人一個單間,每間房門上都貼著學員的名字。

在兩個小時的采訪中,記者證實了自己的感覺:陳建功很豪爽,很隨意,他自己也說喜歡和他一樣說話直來直去的人。他把這種性格的形成歸結為十年的礦工生涯。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他都是在京西煤礦度過的。

回望二十年的人生道路,陳建功感觸頗多,他覺得自己變得更加務實,不再把人生目標定得很高很遠,而隻是希望把自己的工作切實地做好。他尤其強調一點,就是包括他在內的八二屆畢業生需要反芻過去的歲月,更需要重新投入到新的一輪學習中去,即使不能再領社會潮頭,也至少應該做到寬容和鼓勵新人的探索,努力跟上時代前進的腳步。

問:第一個問題肯定是要請您談一談1977年上大學前的情況,您在上大學前似乎是當過十年的礦工吧?

答:對。1966年“文革”開始的時候,我是人大附中高二的學生。1968年8月,這些學生都已經成人了,又沒有大學可上,據我最近看到的有關文章,好像當時的中央領導出於疏散城市人口、減少就業壓力的考慮,同時也帶有毛澤東理想主義的特點,開始把大批青年分配到工廠。先是有一批人到了青海的軍馬場,然後就是我們到煤礦當工人了。當時我父親在人民大學教書,被打成“特務嫌疑”,我也挨了一點整,後來起來造了“反”,可“文革”越搞越迷茫,就去了京西一個叫木城澗的煤礦挖煤。在那兒幹了三個月後,毛澤東發表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指示。如果當時我沒去煤礦的話,我也就下鄉了。我在那兒整整幹了十年,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

問:當時在那裏具體幹什麼?

答:一開始是打岩石,扛個風鑽,打通通往煤層的道路。幹到第六年的時候,我在井下被礦車把腰撞折了,當時的情況很危險,我腰1、胸12這兩個脊椎骨骨折了,椎突是粉碎性骨折,左腿完全沒有知覺了。在醫院治療半年之後,因為當時的身體已經不能適應原來那種勞動強度的工作,傷愈後就被派到井口率領四個老太太篩沙子。

問:在這樣的情況下,得知恢複高考了一定特別高興吧?

答:到了1977年8、9月份的時候,我父母告訴我恢複高考了。當時我已經寫點東西了,我就說我不考。因為當時思想還受到所謂“工農兵作家”的影響,準備學胡萬春、費禮文當工人作家。

但我媽媽非讓我考,她說:“你不明白,是不是經過係統的讀書訓練,肯定是不一樣的。”我對我媽媽的話還是很信的。因為我開始挖煤的時候精神狀態比較頹唐,當時家裏處境不好,我在礦上又被打成“反革命嫌疑”,感覺前途特別渺茫,我媽媽就跟我說:“你不要這樣。你就好好讀書,看書總會有用,世道不會總這樣。別的書不讓看,你把《紅樓夢》、《魯迅全集》多看幾遍也有用處。”所以那時很多人都根本不讀書了,我壘兩個裝火藥的空箱子當床頭櫃,弄一個破紙盒子,牛皮紙一糊,把燈頭放進去,成了床頭燈,天天利用工餘時間在那兒看書,堅持十年。這一方麵跟我媽媽的叮囑有關,因為我當時混得很慘,而我自己也的確有這方麵的興趣。

而且我媽媽當年在北大附中圖書館工作,她把很多封存的書偷偷拿給我看。我們煤礦也有一個圖書館,當時正在清理所謂“四舊”,把很多好書拿出去化紙漿,我就穿件棉大衣,去跟老頭兒聊天,然後乘其不備,偷偷往棉大衣裏藏書。

當時我決定不考大學,除了認為作家必須從工農兵中產生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已經把數學忘記了,忘得一幹二淨。

但我媽媽堅持讓我考,我也想驗證一下她的話,當年我媽媽讓我讀書,果然現在有用了,要高考了。那麼現在我媽媽又堅持讓我參加高考,我也想再驗證一下。

考完回到礦裏遇到一個朋友,他問我考得怎麼樣,我說:“還不錯,就是題太簡單了,都是一些常識的問題,很多人用了五十分鍾就交卷了,我估計分數根本拉不開檔次。”他聽了哈哈大笑,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問別人了,他們根本不會答。這十年,他們都已經不讀書了,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你還算個讀書的,所以你能答上來。”我的考試分數在我那個地區還是不錯,最後考取了北京大學中文係。

問:在井下的時候想過自己將來要幹點什麼嗎?

答:開始是很茫然,惟一支撐的就是看書。後來,從七十年代開始發現有文藝作品發表了,也有一些文藝刊物複刊了。我就想,先寫寫東西,以後能從事文字工作也比下井強。但這也很渺茫。因為一方麵你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但另一方麵,當時的文化專製主義很厲害,真做文化工作,又覺得有相當的危險。不過,當時還是想,要是能有機會調我當個編輯也挺好啊。

問:您覺得十年的礦工生活和四年的大學生活,您各自收獲最大的是什麼?

答:礦工的經曆主要有這樣幾個收獲:

第一,你知道中國還有人這麼艱苦的生活,這麼辛苦的做事,你不能不對中國普通老百姓充滿了感情,不能不時時關注中國國情。

第二,能吃苦,對苦難有達觀的態度,對挫折能坦然麵對。當時在井下幹活的時候,我每天都是早上四點半起床,匆忙吃點東西就出發。到井口要穿過一個山穀,冬天寒風凜冽,前一天下班脫下的衣服,因為又是水又是汗,已經凍成鐵板了。我要把它掰開,把身上的棉襖扒光,光溜溜地穿上那件凍了一夜又潮又冰的衣服下井幹活兒,八小時後再從井下出來。每天從上班準備到從井下出來的時間得十幾個小時。那個時候還經常搞會戰、獻禮,天天頂著炮煙衝,得貓著腰,幾乎是爬著進去,才能不被嗆著。

因此我腰被撞折之後第一次醒來,一般人會想當然地認為我一定非常痛苦,其實我第一個念頭卻是感到非常慶幸——第一我沒被撞死,第二看來我是不用再幹那麼苦的活了,第三則更重要,因為我當時正倒黴,政治上挨整,受了傷,也算是可以躲過運動的風頭。能扛過這一切,還有什麼苦能嚇倒你?

有關在大學的收獲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就是寫我上大學的感受。

我覺得七七、七八級不僅隻意味著一群年輕人的命運轉變,而且是一個民族命運的轉變。我們是如此真切地把個人的命運和民族的國家的命運連接在了一起。1978年思想解放運動正在興起,北大是當時思想解放運動比較前沿的地方。我們當時天天晚上躺在床上爭論的是“凡是派”還是“實踐派”之類。當然,對於每一個人,也都會有獨特的感受。比如我,我覺得自己似乎是真正理解了人應該怎樣堅持獨立精神的操守。北大是一個鼓勵人們獨立思考的地方,鼓勵各種不同的思考,鼓勵你對別人的思考抱以尊重和吸收的態度。1978年以後的北大是一個思想非常活躍的地方,這就使我們得到了基本的人生態度和學術態度的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