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金文起的又一篇史地小品在《 北京文博 》上發表了。
他請科長李一凡去喝酒。
李一凡是個酒膩子，隻要金文起一有文章發表，就要他請酒。
金文起感到李一凡人不錯，雖然是他的科長，卻並不反對他寫文章。有時候他們在辦公室裏聊閑天，李一凡會說：“金文起，別跟我們一起瞎耽誤工夫，你寫你的論文吧。”他管金文起的史地小品叫論文。
這在機關裏是極少見的，金文起很感謝李一凡，也樂意請他喝酒。
他們喝的是三兩一個的二鍋頭口杯，李一凡說：“咱這是閑喝酒，酒趣是第一位的，沒必要喝檔次比較高的酒。”
喝過兩個口杯之後，李一凡已有些陶然了，對金文起說：“文起，不瞞你說，我的副局長任職已經批下來了，了卻了我的一樁心病。所以，今天咱得多喝點。”
就喝。
就喝高了。
李一凡便拉著金文起的手做出說知心話的樣子：“文起，咱一個搞檔案的，沒有什麼油水，就盼著升個一官半職的，多拿幾個工資。所以，你也別笑話我。”
“我為您高興，這是您應該得的。”金文起誠摯地說。
“這我相信，你是個書生，心地太單純，不會說假話。就因為此，我得跟你說兩句真的。”
本來金文起也有些神誌恍惚了，但聽到這，已經耷拉的兩個耳朵突然支棱起來。
“你看咱們檔案科，總共四個人，老劉快五十九了，隻混了一個正科級待遇，你也參加工作十一年了，還是個白板，陸小可大學剛畢業，還立足未穩，沒他媽什麼生氣！我要不是有個副局長的念想，早他媽的調走了。”
金文起笑著說：“這有什麼，機關不都是這樣。”
李一凡擺擺手：“說你是書生你就犯呆，你一點也不會設計自己——你看，這個年頭，不是想著法子當官，就是找門路去發財。當官是為了發財，發財是為了當官，最好的境界是兩者能夠兼得，如不能兼得，就必選其一。想一想，你占哪一條？你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連個副科長都不是，你的官路還沒打開呀！說發財，你除了死工資，就一點小稿費，喝兩杯閑酒還成，做不了大用項。我知道你有事業心，文章之途使你心情平靜、樂在其中，但這是在黨政機關，看你的價值不在於你發表了多少篇文章。再說，像你那樣的文章發多少有什麼用？又成不了大作家！浩然人家為什麼牛，人家有長篇小說。《 金光大道 》、《 豔陽天 》叫得多火，雖然是‘文革’的產物，但也是時代的產物，隨體製的輝煌而輝煌，不管人待見不待見，是誰也抹煞不了它的曆史價值。你寫的那玩意兒，說文點是史地小品，說白了就是豆腐塊兒，小零碎，誰能看得上眼呢？！你是自我感覺良好，而且也整天生活在這種良好的感覺之中。別人看得出這點，而你卻看不出，等你看得出的時候，你也老大不小了，就徹底把自己耽誤了。因為你太書生氣了，我有些於心不忍，借著酒勁給你挑明了，你恨我也好，你謝我也好，我都無所謂，跟你共事一場，不能不說點真心話，否則到時候良心不安。”
這番知心話，來得突然，也來得殘酷，金文起愣在那裏了。
李一凡視而不見，繼續說道：
“你現在要不早拿主意，就是老劉第二；陸小可那小娘們兒眼睛都會出氣，弄不好很快就會超過你，到那時你會是個什麼處境，不是明擺著嗎？金文起呀金文起，該是夢醒時分了。”
酒後的人，本來就虛弱，這突然的點擊，不僅驚醒了金文起的夢，而且他的心還第一次有了被撕扯的感覺。
失控了的淚水在蒼白的臉上兀自地流著。
李一凡並不安慰他，隻是“嘿嘿”地笑著：“昨天我跟咱們局長一起看了一張碟，《 查特萊夫人的情人 》，那外國男人的家夥兒就是大，像條驢聖。”
看來李一凡是喝多了，說話已經不著調了。
“李科長，咱們走吧，我心裏很亂。”金文起低聲說。
“關鍵時候不能亂了方寸，你應該好好設計設計。眼前就有個機會，我升副局長了，科長還沒有確定人選，如果你願意，我替你向局長建議一下，人各有誌，我不能強求。”
“就拜托您了。”像溺水的人見到了一把稻草，金文起下意識地說。
“不過你自己也得活動活動。”
“怎麼活動？”
“你自己琢磨，我不教人家學壞。”
…………